一时慌乱后是更深的愧疚,自己枉费父母多年悉心教导,居然如此行事,实在无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双亲,不过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卓思衡端正心思,郑重道:“请放心,卓家不是无信无义之家,我亦不是孟浪之辈,定然会有个交待,不日我便会求请家中长辈前往府上,将事情定下来。”

对面似乎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点头道:“好!卓大人爽快!那我家便等着大人的亲长,等到时再与大人把酒叙话,咱们今后便是亲戚了。”说完,便更干脆利落地带人撤了。

卓思衡站在御道上看人远走,虽是惊魂一幕,可回忆起云桑薇来,心中甚至还有些小激动。

当晚,杨令昭回到家中对妻子自豪道:“放心,你男人我都解决了!卓大人这几天就上门提亲,叫小妹别担心。”

陶南云没想到这样顺利,忙道:“那长幼有序的事……你也说了?”

“一码归一码,咱们先定下,他家自己的事自己安排去,到时候时机合适我们再结亲不也一样?”杨令昭在军中办事也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毕竟从来军机不待,事情能解决一半就先解决一半,剩下的临头再想也不迟。

虽然仓促且不安,但陶南云仔细思量,好像自家去过问人家的亲事安排也是不妥,丈夫这样行事虽然鲁莽,却也有条理在,大不了之后找补,也不算唐突。

大家都觉得事情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真正的幕后“黑手”卓慧衡除外。

卓慧衡也是无奈之举。弟弟和亲事是本就在计划当中的,慈衡这件事虽是横空出世,可八字还没一撇,目前轮不到她放心思过去。至于大哥……才是最让她操心的那个!

她本是想借杨家给大哥一点压力,让他在婚姻大事上急一急,谁知好像哪里出了偏差。傍晚时分,卓家用过晚饭,四个孩子都在舅舅身边围拢,听他讲些蜀地风物人情与奇谲怪谈,这是他们几个人最爱听的,尤其舅舅声音温厚娓娓道来,俗气的故事仍能讲出跌宕和迷离来。

正讲到关键处,门却一阵风打开,卓思衡看着一屋子人都诧异望着自己,顿时面带惊惶,磕磕绊绊道:“我……我和舅舅说两件事……”

慈衡快人快语刚想问发生什么了,被心明眼亮的慧衡私下拽了拽衣袖,再给悉衡对过暗号,两人二话不说,领着表妹拉着慈衡夺门而出――却没离开。

出门后慈衡不满,正要质问,却见姐姐做了个噤声手势,四个人蹲在门外,非常不雅观得偷听起来。

可似乎卓思衡声音很小,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有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话语入耳,但舅舅满心欢喜的忽然高声却教他们听了个清楚:

“这是喜事啊!我是必然要走这一趟的!咱们东西也得都准备好,礼数不能错!让我想想……”

慧衡当即惊诧,杨家到底干嘛了,怎么这样有用?只是想让他们借着悉衡的婚事催一催卓思衡多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一下子就快到提亲这步,她着实没想到。

紧接着又不知卓思衡说了什么,慈衡听不见着急,便一个劲儿往前挪,最前面个子最小的宋露至表妹被她压按着肩膀,一个支撑不住朝前倒去,四个人紧挨一处,一损俱损,全都倒入了扑开的门内滚作一团。

卓思衡傻了。

他这辈子没在弟弟妹妹面前这样丢人过,此时只想拔腿就逃。

只有舅舅大笑招呼四个孩子道:“不必偷听,这是喜事,该教你们知道,你们大哥要说亲事啦!”

然后他就真的逃了。

这是卓家天大的喜事,四个孩子又给卓思衡拽回来逼问,从谁家姑娘到生辰八字,恨不得当即就给人接来,用慈衡的话说,大哥那个扭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别人来娶他们哥哥!

待他们放卓思衡走后,舅舅忍不住喜极而叹道:“你们是知道的,当个大家长有多难,尤其是思衡这样的,他一心没在自己的私事上,所以才一时慌了手脚,想想也是可怜可叹。”

四人听后,俱是感怀辛酸。

夜里,卓思衡偷偷摸摸来找慧衡,神秘兮兮问道:“我们家还有多少银子?”

慧衡知道他所问所意,格外自豪地取出并将账簿一摊,卓思衡看完下巴眼珠简直一并都要掉在字里行间:“怎么这么多银子?”他扪心自问为官清廉,又都是去得清水衙门,但账上的数字实在令他心惊肉跳。

“我家开销少进项徕纳多,哥哥做官近十年,光是圣上每年时令的赏赐就多少?哥哥都没算过么?”慧衡笑道。

卓思衡木然摇摇头,家中的事一直都是慧衡操持,他完全没有费过心力。

“圣上和朝廷按例是一年三赏:夏至、正旦和年节,可其余节气也有时令赏,更别提哥哥三次加官都是额外的提拔,还有一份拔擢的恩赏,这些咱们家从前四口如今六口人,上哪用得完?”

“可是翰林院时,我的俸禄不是不够么?那时我记得咱们家开销紧,还是要每年将赏赐贴补到各月来花的。”卓思衡只记得这个了。

“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儿了,哥哥自做了地方官,俸禄不知比从前高了多少,你和慈衡在瑾州时花费极少,你又把银子全都汇回家里,我和悉衡又能用多少?咱们家人是素来俭省惯了的。如今哥哥身着绯袍,还以为是从前微末侍诏么?光是月俸就够一家加上仆人的开销还有盈余了。”说到此处,慧衡忍不住略扬了扬头,“更何况自我编书以来,还给家里领一份公主府编撰的俸禄,虽不及哥哥,但也不是小数目。”

卓思衡听完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骄傲之感,妹妹立足于世,定然也是如此心境。可他看了眼账本,还是觉得不对,连忙指出一处田地产出道:“这又是哪里来的银子?我不记得咱们家有地啊?”

慧衡简直要笑出声来,不知拿哥哥该如何是好道:“大哥,我从前不是问过你,家里要不要置办些田产,你说有盈余了要我自己斟酌,你忘记了?”

“忘记了。”卓思衡实话实说,这些生活上的事情,他全部交给慧衡来做,几乎从不过问,努力回想也记不起什么时候两个人商谈此事。

“那么些银子留着也是留着,我置办了些旱田水田,虽然不多,但终究有个保靠。我也没有到处张扬钱财,铺子和买卖我都没投钱,不过是些继业之田亩和两三处房产地契,哪个做官的人家没有?哥哥尽管放心。”

卓思衡感觉到了固定资产带来的安全感,激动溢于言表。

慧衡声音细柔但犹如磐罄,一副我当家你放心的样子,将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兼思虑周全,卓思衡听罢感慨道:“多亏有阿慧在,不然我怎么能日夜无所后顾,一往无前?”

慧衡听了这话眼眶微微红了,急忙道:“一家人说什么见外话。大哥你尽管安排想要的聘礼,千万别担心银钱的事。”

“舅舅说我什么都不懂,他会安排的。”卓思衡提到这个就很局促,他真的很想回去国子监批改卷子,那可容易多了,“不过就算都忙完了,一时也……也没有功夫,还有秋闱和春闱,这两个忙完后,明年我还想试试吏学的考吏科,还有……”

“除了今年的科举,其他都不影响你成亲。”慧衡斩钉截铁道,“这才是我们家头等的大事。”

第161章

年逾二十八岁的官场黄金单身汉卓思衡定亲的消息是官场上各人走亲访友时,除了你家孩子模拟考怎么样以外,最被关注的话题。

但杨家人却等啊等,盼了好久也没等到卓家人上门,只听到是卓家大哥要成亲了,一时都哑然无声。陶南云何等聪慧,意识到定然是夫君没把事情讲清楚,倒推了人家有情人一把,给卓司业的婚事定了下来,可怜杨小妹哭肿了眼睛,这次是但凭谁怎么哄都哄不好了。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兄长,杨令昭穿着全副铠甲,拿出家传的宝刀挂佩在身,骑上父亲的老马坐骑,打算亲自去拜访了一趟卓家,陶南云心想是不是杀气有点太重像是逼婚抢亲一般的架势,让人家卓家怎么想?可三个弟妹全都在临行前给大哥相送壮行,杨令显还专门拿了壶酒来,一家人无论男女,句句祝福豪言壮语,从旗开得胜到应许而还,仿佛是大哥带不回卓悉衡的人,带回他脑袋也行。

这可能就是武将剽悍的家风渊源吧……想起自己未曾谋面的公爹是何等英雄人物,陶南云心道这四个儿女也确实不失家传英雄本色……

杨令昭身受崇岭军治关守备将军,说威风八面都已是委婉,更别提全副武装出现在卓家门前递上自己的拜帖时,仿佛是单骑扣关的先锋血海里杀回的猛将,正巧当日卓思衡休沐在家,正同悉衡讲些解试需注意的点,就见通传的人战战兢兢,直道老爷不好。

卓思衡去到前院正厅,看见的便是仿佛年画上的门神横刀拦恶鬼一样的画面。

“见过卓司业。”对方双手环扣,用标准潇洒的武将礼节问候,结合声音,卓思衡这才看见此人竟是当日在御道截问自己的那位骁勇猛将。

只是对方今日脸色为何如此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