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卓慧衡同自己讲过一些编书的人和事,她对顾世瑜这个年方十八岁的小姑娘夸奖多于腹诽,只说此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以随和婉约言功为求,屡屡出言锐意,能较真的地方绝不妥协,同罗女史和慧衡也多有因编纂意见不同的地方而争执。可这份较劲的认真感却是她们一众女子都没有的,故而慧衡也多有赞誉,说世间就是要多几个能较真敢较真的人,哪怕是吵过不愉快,她也未必就觉得自己全对而人家顾小姐就全错。

卓思衡当时还夸赞妹妹不因私废共,是大器之材,今日听顾悯淳的赞声,心中也是欣慰的。不过顾大人也是替自己女儿回护的爱女之心,虽是道歉,但也都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又解释到吵架都是因为正事不是无理取闹,如此周全,当真是慈父之心。

“《女史典》编纂是圣旨所诏的大事,岂能儿戏?令嫒千金是为正身之事不惜冒颜,可见顾大人家教守正不挠向公以德,吾妹也多有叹敬,顾大人过谦了。”卓思衡笑道。

“今日长公主传召小女,我心中本是不安……”顾大人叹息道,“不过有卓大人之妹在侧,也好稍微放心一二。”

“我今日一直在前路行进,不知发生何事,顾大人可否方便告知长公主传召所为何事?”卓思衡抓住共同的心情共同的语言,进而探问。

顾悯淳明了卓思衡的妹妹回去是一定会和他说的,自己此时不说也没有必要,便如实相告:“小女与我言说,长公主垂青抬爱是为开课设女学,教授其所编撰的《女史典》一事。”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长公主身上已有两件要事,一是女学开设,二是太子越王出宫立府,在皇帝和文武百官眼中后者显然重要过前者,但对于长公主而言,前者却是决不可搁置事关己身的长远之计。

“原来如此。”卓思衡假装恍然大悟刚刚知道,但大家都是御前做官的,装得太假难免让人怀疑,所以还是也得说些又含糊又实在的话,“此事之前我亦有所听闻,只是此次水龙法会因帝后遭刺突然,怕是朝廷里也有不少事得耽搁,便没去多想其他,还是长公主远见卓识,也是陛下舍己向政,不愿废弛朝议。”

“那吏学一事可仍能按部就班?”顾悯淳三句话不离工作,非常兢兢业业。

“这个是自然要继续办的,如今吏学已然开课,顾大人送来的几个属下也十分恭勤,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抓紧先培得一些当行出色的吏员来做个表率,我回去便要加紧此事。”

“那就有劳卓司业了。”顾悯淳肃态起来,正经道。

……

“任教不比编书,牵涉诸般人事,又要日日筹备,况且宫中之职不可搁置,并非推脱长公主器重,实在是元珠分身乏术。”

在赐座后,听过长公主关于女学一事的想法,罗元珠是最先表态的,卓慧衡知道她心中并非不想如此,只是要为了女学将宫中亲贵之女的教育撂下一来是半途而废实在难以接受,二来再被人说是为名利去结交公主,对罗女史和罗贵妃都并无益处。

长公主显然也已经考虑到此事,温言道:“此事我与陛下曾有谈及,既然是女学,也当为垂范天下女子忠孝的表率,若没了宗室女子在其间受教,难免缺了些说法,所以罗女史你眼下的学生也是要到我处来一道求学的,想那些藩王世子都在太学进读,与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在读书方面并无二致,咱们要是找了借口,只怕女学会让人诟病只是个抬举出来的名头,是贵戚女眷们的兴起玩闹,并无实教。”

但也确实只有一小些人能从女学中收益。卓慧衡忍不住想。甚至还会有些人家把这当成是抬高女儿身价和攀附权贵的勾连良机,可假若真心求学之女能十中有一,卓慧衡便觉得长公主已然在展开一幅千秋伟业之卷。

或许若干年后民间的女学也能蔚然成风,这便是个再好不过的开端了。

这样一说,罗女史仍是不敢答应,只道:“臣女以宫中女史一职任教女学,不敢多专,但若能于女学中教授《女史典》,乃是无上荣光,亦不敢言拒,还请长公主容思。”

这样的大事,罗女史要与姐姐商量也是正理,长公主当然应允。

顾世瑜眉目皆显柔细之态,但言辞却不似外貌般柔弱,铿锵且坚毅道:“臣女父亲为国尽忠,臣女自当效仿,虽是女儿之身,亦要表请忠孝之节,此事家父定能赞同,臣女愿为女学殚精竭虑尽心以诚。”

长公主赞许地点点头,看向了卓慧衡。

问题来了,卓慧衡是知道此事来由自己哥哥的始源,要是装作不知还要回去请问,那显得就太做作且蠢钝,况且长公主未像招募《女史典》编纂一般开考而择优,就代表她想低调行事,不愿过于张扬,她们三位也本就曾就职编撰,仿佛编书而教,更显得顺其自然。

卓慧衡略一思考,拿定主意后款款娓娓说道:“臣女承蒙长公主厚爱,虽从未设想有朝一日能为女学博士,但亦有拳拳之心愿能尽力而责。只怕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要知道帝京闺学众多,许多名师也是不输有名望的书院般使人趋之若鹜,这个消息若是传出,一来是抢了她们的生意,二来那些素有声望在的女师范难免觉得落了面子,那些在她们出学成并标榜自身的弟子也多,岂不伤了她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她们的家族亦会觉得落下面子故而多有微词。

卓慧衡知道,这便是古来学阀的源头之一,哥哥亦说过,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在科举取试抡才的根基下总有无法割舍的勾连,不管是感情还是利益,哪怕是虚名,都会牵连起复杂的纠葛。最好的缓释方式是避免学在家族,而将知识释放到世间,改为学在民间学在书院。

可叹闺学仍是“学在家族”,哪怕只在长公主府上开设女学,仍是不足以改变现状,但这第一步总还是要走的。

长公主听罢也微微沉吟,又道:“你的意思是,该让几个资历深的女教习来添些说法?这想法虽好,可落地却难,待我思量一番再做决定。”说罢她又朝卓慧衡笑笑,“你能周全思量,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卓慧衡只谦虚得低下头,心道真正周全思量的是长公主你自己才对。

……

及至傍晚,浩荡的队伍终于望见帝京的城墙,此处还有最后一个停驻之处,禁军先将帝后车驾严实围起,重重戒备,再派专人去喂饲骏马,其他人也得旨可以在入京前最后暂歇。

卓思衡不好去直接找妹妹问个一二,这时曾玄度曾大人正去探望因身体抱恙由陛下亲赐车席的沈敏尧,他也想与老师商议此事,于是二人同行去和几位也存探望之意的同僚一起去见尚在病中的沈相。

沈敏尧那日星夜兼程奔波,一把年纪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回来便高热病倒,此时虽已无有热症,可人却虚弱得只能倚靠不能独坐。卓思衡看了也是有种酸楚之感,但一起同行的大多是上了年纪与老师岁数相仿的官吏,他们七七八八告知沈相自己的养生秘诀,卓思衡在这方面的知识是全然无有,只能站在旁边静听。

说到正酣,曾玄度正给沈相推荐一位身负家传绝技的推背理骨老师傅,皇帝身边的胡公公在此时火急火燎赶来道:“沈大人,陛下急召。”

皇帝自此事后对沈敏尧优渥嘉待,怎会在其身体不适时强行传召?

除非是出了大事。

卓思衡和曾玄度暗中对视一眼,都深感不妙。但胡公公久居御前,怎会口无把风?他当然是不肯说的。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次胡公公无需他人追问,便直接当着一众官吏的面将原委告知了沈敏尧:“高永清高大人奉旨先行一步押解刺客入京去到大理寺典狱,谁知……那刺客半路竟趁人不备自裁躲罪!高大人方才回来禀报,陛下生了大气,还请沈相勉为其难,快快动身。”

第154章

直到御驾回宫,众人也没再看到沈相的影子。

大家只知道皇帝龙颜震怒,太医刚回宫就被叫到皇帝的寝宫福宁殿里,直到夜间都还在往里送汤药,外面的人屏气凝神,只听里面皇帝发作的怒音连连,可请罪的高永清和议事的沈敏尧却听不见半点动静。

毕竟是自己和皇后遇刺,这刺客本该细细审问再正法以儆效尤,结果却落了个自戕,皇帝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连一向宠信优渥的高永清也遭逢当头的雷霆震怒,皇帝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着大理寺将他关押留待问罪。

听说那名刺客死状极其惨烈,她将喉咙撞到路旁尖锐的树杈上,自下颚到脖梗全给撕开,鲜血喷涌得满地都是,去过现场的刑部和大理寺官员都心有余悸。

皇帝要治高永清的罪,大骂他护送不力办事不周。而又因高永清得罪了许多人,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的速度快得惊人,到了夜里,连卓家三个弟弟妹妹也都知道了此事。

“哥哥,这皇帝怎么猫一天狗一天的呀?他不是才刚刚夸完高大哥吗?怎么这会儿又要给他治罪?那刺客是自己一心寻死,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脖子上又挂着重枷,她硬是靠枷锁的重量朝路边的树上去撞伸出来的枝杈,好死不死刚好给她戳了个对穿。这也能怪到高大哥头上去的吗?我听阿芙说,高大哥已然给关了起来,明日朝议后由百官议罪!”慈衡护短自己人,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有冲突一定是外人全错自家人全对,从无例外。她又素来性急,越是着急话越是多,一连串说完自己都快上不来气了。

但卓思衡仍是沉吟不语。

悉衡拉住还想再说话的姐姐,示意她让大哥认真想想,慈衡这才把到嘴边的话又重新憋了回去。慧衡最灵心慧性也最通晓卓思衡的心意,她缓缓说道:“大哥可是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可等了许久,三个弟妹都没有等到卓思衡的答复,他只是沉声道:“天色已晚,你们且去休息,这件事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和想法。”三人一向听大哥的话,即便再担心也还是纷纷告辞。

走出门后,慈衡仍是按捺不住,又骂了两句:“自己老婆教人捅了刀子,不想着赶紧除之后快,就该知道拖拖拉拉有拖拖拉拉的麻烦,结果真出了乱子,倒怪东怪西就是不怪自己。”

慧衡想让妹妹谨言慎行,可看了下是在自己家无人的后院里,况且她也觉得此事诡异,明明是皇帝思虑不周,怎么也该先审完人再转移,但这样重要的钦犯羁押了五六天没问出个所以然,送走出了差错,又说还没来得及问罪同党,这实在是怪不得别人。

“高大哥会有事么?”慈衡觉得自己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了,大哥似也不愿多说,所以她决定求助比自己聪明百倍的姐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