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腰喝骂、横眉怒目的姚小娘子如此鲜活地跳进他?眼里。

程书钧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笤帚,脚步虚浮地回了?屋,栓上门,倒在?榻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完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被煤炉子熏坏了?。

他?竟会觉着她……哪怕是?生气骂人,也很美。

***

大内,福宁殿中。

当今官家赵伯昀,也正一言难尽地望着还?带了?食盒进宫来?的林闻安,熟稔而嫌弃地开口:“……朕还?能饿着你不成?”

他?比林闻安离京前又胖了?数圈,比起年轻时,他?三层的黑胖下?巴上还?多蓄了?一圈浓密的胡须,只是?坐在?那,身?量也如山般十分魁梧。

林闻安端坐在?他?下?首,两人中间隔了?张桌案,上面摆了?只片好的脆皮炙鸭,几碟子葱丝、山楂条、黄瓜条、荷叶饼,满满当当。

赵伯昀已?经?十分快乐地动手包炙鸭,还?忙着招呼他?:

“这是?沈记的鸭,不必跟朕客气,吃!”

第38章 棋牌社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林闻安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来福宁殿。

福宁殿是帝王居所,但?却并无过多金玉装饰,也无半分奢靡之气,只?墙角立着?几架朱漆博古架,架上摆了些?汝窑瓷器,远看釉色如雨过天青,是烧得极好的瓷,只?是不知烧得是何器物,模样看得有些?奇怪。

林闻安今儿忘戴叆叇,光下有些?刺目难视,直到官家的贴身内侍梁大珰贴心地将帘子半卷,他才发现那些?汝窑瓷是……鸭子?

他默默移开目光。

雕花槛窗旁设着?紫檀长案,案上砚墨笔架间?悬着?几支斑竹狼毫,笔杆已摩挲得光亮;北墙挂着?一副山水素屏,淡墨皴染的峰峦间?荡过一泓清溪,溪面也凫着?三五只?……野鸭子。

如今满殿也皆是炙鸭的香气,他望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赵伯昀,又留意到他的筷子,极朴素的檀木筷,筷头还雕了俩绿头鸭子。

林闻安:“……”

官家对鸭子的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不过这炙鸭,他刚刚也吃了两?块,的确不错。鸭皮烤得薄脆透亮,咬嚼间?脆响迸溅,脂香漫溢。鸭肉鲜嫩多汁,蘸上点配好的酱料,裹在薄软的荷叶饼里,佐以葱白瓜丝,一口下去,肥而不腻,满嘴腴润荤香。

赵伯昀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腻的鸭子,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口气吃掉大半只?才满足,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将髭须根根拭净,才道:“你怎的才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不合口味?”

林闻安道:“炙鸭味美,但?臣还在服药,忌食太?多肥甘。”顿了顿,他又谏言道,“炙鸭虽好,却太?肥腻,官家还是得保养身子为要。”

“不妨事,朕已节制了。前些?年日食炙鸭三只?,如今已减到一只?了。”赵伯昀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你尚不得吃太?荤的,怨不得你还自带食盒,那你吃你自个?的吧。吃饱了再谈事。”

他说?着?指了指林闻安带来的那小包袱,目色微亮,有些?怀念地回忆道,“这是谁的手艺?朕还记得以前你娘会做腐竹焖肉,可香了。”

当年他还未登临大宝,晋王也未曾作乱时,他也曾过了一段肆意胡闹的少年太?子生涯,时常微服偷溜出宫耍,但?也不敢走远,便常蹭林闻安的饭食吃,自也知晓他娘有一手好厨艺。

提起当年事,林闻安也眉目含笑?,但?目光触及到那方食盒,又更柔软了几分。他将食盒提到桌案上,解着?包袱绳结,轻声回答道:“这是……姚先生膝下孙女儿为臣做的。”

赵伯昀稀奇地“喔”了一声,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小内侍送进来两?副棋牌来:“她还会做这个??我听闻你那先生的孙女儿,不是在做棋牌呢?好似还在国子监附近,经?营了一个?棋牌社?”

林闻安愣了愣,棋牌社?这是从何说?起?他定睛一瞧,赵伯昀手里的东西竟然?十分眼熟,不仅有一副“升官发财棋”,还有一盒“阴阳牌”。

只?不过这两?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与?紫檀做的,不是如意铺子里那等便宜的木头。显然?这市井玩物,是传入宫中后,又经?尚方局再造仿刻的。

“这牌说?起来,还是前些?日子,章衡放了假,进宫见章贵妃时献给贵妃的。如今可不得了,朕那几个?嫔妃,日日都聚在一块儿玩这个?,玩得不亦说?乎,都懒得给朕送汤送食了。”赵伯昀语气含酸,堂堂君王,却被宫妃们抛诸脑后。

林闻安明?白了,便点头道:“此物确系如意最初制的,但?……”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赵伯昀将棋牌随意地搁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想到她竟还有几分才华与?胆气,比你那死犟的先生强不少。”官宦家女子能这般豁得出去行商的可不多,有的是那等自诩宁抱枝头死,也不愿“受辱”的。

如姚博士,便是那等即便饿死也不愿折节的。其实姚家有许多的灾祸,赵伯昀都认为是他这臭脾气惹出来的,但?凡知道转圜临变,也不止于此。

赵伯昀早年还没登基时便对林闻安说?过,姚博士这等脾气,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做京官,日后一定会吃大亏的。果然?是如此,赵伯昀趁邓家闹事将他贬下来,便是不打算再给他复起的。

一是他脾气太?冲,二是他年纪也大了。又是闻安看重的恩师,还不如清清闲闲地安度晚年也就是了。但?也没想到,他贬官后没享几年的清闲,身子骨又出事儿了。

幸好他那孙女儿经了大事儿倒立起来了。赵伯昀听王雍说?,姚博士的孙女儿变得都快认不出了,如换了个?人似的。

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姚家的事儿仅在赵伯昀装满纷繁事务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他鼻翼翕动,忽而闻见一阵米香,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桌上那掀开的螺钿食盒上,伸长粗大的脖子往前一看。

食盒是极普通的螺钿方盒,里头装了七八样不同的……饭团?米团?瞧着?又不大像,捏得比寻常街市上卖的要小巧玲珑得多。

米粒颗颗分明?,捏得松紧合宜,有的上头铺了鱼脍,有的里头卷了青瓜火腿肉,有的米里揉了肉松碎,再卷上酱鸡肉,还有的拿煎得金黄软嫩的鸡蛋裹在外头,如云朵般盖在米饭上,看着?便软乎乎的…… 一枚枚切得齐整的小块,码在盒中。

“这倒是有趣。”赵伯昀没吃过,眼睛发亮。

林闻安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坏了。

早年他陪官家读书时,他娘偶尔身子好些?,便也常下厨做些?吃食糕点,也会像如意似的叫他带些?进宫去。只?不过,他娘是专程备了两?份,特意给还是太?子的官家也准备了。

可最后……那两?份都会进官家的肚子。

官家自小胃口便极好,见什么都想尝,吃什么都香,个?头也愈发壮,身子壮了,吃得又更多。如此循环往复,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林闻安虽比官家小两?岁,却生性沉稳早熟,比起生性有些?跳脱的官家,他更像年长的那一个?。相伴读书时,官家犯瞌睡,他替他抄书;先帝因官家不着?调动怒,他也是替他跪下辩解又替他挨罚的那个?。阿娘给的好吃的,也情愿都让给他。

诚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抚州这几年,赵伯昀不曾忘了他,不仅书信常有,还千里遣派太?医来瞧他,听闻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叆叇,专程托人送来。

但?今日,林闻安却莫名有些?后悔打开这脍饭,原以为官家年岁长了,如今执掌江山,又已为人父,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点儿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