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听着,只觉心尖儿都在发颤,她低声?向三人道了谢,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只拿眼牢牢望着姚爷爷。
她想?起先前为开铺子收拾杂物间时,在姚爷爷藏书的那几只箱子里找到了一套旧官服,还?有?一封拆过的信,信封蛀满虫眼,发黄发脆,她一拿起来?,便?从中间掉出了一张信纸。
她拾起,想?塞回去,正瞥见一段:“……吾夫妇虽不通医术,亦不可负全县百姓偷生。今满城疫气,伏尸塞道,留下?或是九死?一生,但若得吾死?而换民之生机,吾九死?亦其犹未悔。”
当时她不知是谁写给姚爷爷的信,又觉着旁人书信未经许可不应拆看,便?忙塞了回去,将那信和藏书都封好,重新搬到姚爷爷屋子里,寻了个地儿安放。
如今想?来?,那并不是寻常旧物,应当是姚爷爷儿子寄来?的绝笔吧。
姚如意?心头盘桓着那句“九死?亦其犹未悔”,再凝望爷爷有?些佝偻背影时,喉头竟已泛起一阵酸涩。
此时的他,神色执拗坚定,竟不似个痴傻老人了。风从岸上呼啸而来?,似乎也带走了他的老迈与白发,呼地掠过岁月,吹得他背脊挺直、乌发浓郁。
站在船头踉跄着要往岸上去的,恍惚成了那正值壮年?的姚启钊。
姚家?许多旧事,姚如意?即便?翻遍原主记忆也并不知晓,或许那时原主年?幼懵懂,连她也记不清了吧?但仅是只言片语,似乎也能窥见姚爷爷的一生:青年?丧妻,中年?丧子,晚年?……人这一生,究竟要受多少苦才算尽呢?
而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又是怎么独自挺过来?的?姚如意?都不忍深想?。
郁潼示意?随从上前,代替陷入怔忪的姚如意?,稳稳搀住欲弃舟登岸的姚启钊,自己亦上前轻声?劝慰:“先生莫急,姚县令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不想?姚启钊听了,脚下?一滞,侧首望来?。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是一种被极致的悲痛冲刷后的平静:“你错了,我?儿夫妇已是凶多吉少。疫鬼横行,朝廷已下?旨封禁县城,丰水与汴京相?隔千里,等我?到了,怕是连他们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可我?总得去。”
郁潼亦微微一怔。
眼前这衣着寒酸的老人,面上是这般镇定、决然与坚韧或许当年?,他便?是这般揣着见不着至亲最后一面的念头,孤身从北至南,千里奔波、日夜兼程。
“纵是见不着人,我?也得去。”
“不然,谁给他们收尸啊?”
“我?得去。”
“得去。”
他甩开所有?人的手,步履蹒跚,一步步,往前去了。
***
赵太丞医馆坐落在州桥以南的十字街口,盖得很阔气。
青砖灰瓦两进两层的宅子,前厅三间门铺,通敞着,数个药柜倚墙而立,直抵房梁。大大小小的樟木抽屉里盛满各色药材,百十个小抽屉上刻着“当归”“熟地”等墨字。医馆的伙计跨立在矮梯上,踩高跷般灵巧地挪移着抓药,“脚法”熟稔至极。
左侧厢房支着十数张简易竹木床榻,以粗布帘子相?隔,专收卒中昏迷、刀伤急症的重症病患,男女分室而治,一间屋子能躺十来?个人。
先前姚爷爷中风后不便?挪动,便?也是在此处“住院”医治。右侧厢房则用来?容纳需针灸药浴的患者,内里构造大致相?仿。
姚如意?千恩万谢与那三人道过谢后,便?以“不如买批生药一同?带去丰水”的借口,将姚爷爷从金梁桥附近连哄带骗地拐到了赵太丞医馆。如今他喝了郎中开的安神汤,正在厢房里一边针灸薰艾,一边呼呼大睡。
姚如意?脚边趴着一溜大狗小狗小猫,它们跟着她从金梁桥到州桥,跑得都呼哧呼哧伸舌头喘气了。医馆的伙计有?爱猫狗的,还?主动舀了井水给它们解渴。
她满脸紧张地坐在板凳上,听惯常为祖父施针的陈郎中道:
“适才诊脉,姚博士脉象较之前有?力,气色亦见红润。依我?看,他此番闹腾,并非是病情恶化所致,反倒是这段日子吃药针灸见了效。他痰瘀痹阻的脑络渐通,人在慢慢清醒,能记的事儿便?多了。不过淤塞未尽,他脑中新旧记忆交杂,故有?错乱之态。此乃大好转机,小娘子当宽心。”
姚如意?长舒一口气。
的确,最近她也觉着姚爷爷清醒时多了些。偶尔姚爷爷看她的目光、与她说话的神态,就像个正常人,原来?并非她的错觉。
“这段时日你将你阿爷照料得不错,很是费心了!这很好,回头还?是坚持过来?医治。”陈郎中提笔蘸墨,重新添改了方子,“原先只吃些活血化瘀、补虚泻实的药,如今我?再添些石菖蒲、远志开窍醒神,佐以黄芪、当归补益气血。你过些日子来?,再观疗效。”
姚如意?谢过郎中,在医馆等姚爷爷睡醒,才一道回去。
到了夹巷,她才惊觉她忘了关铺子窗户!她好多东西?还?摆在那儿呢!
这下?遭了!
她急着往前赶了几步,但看清后,又步子慢了下?来?。俞婶子、程娘子她们坐在窗下?的桌椅上说话,小菘、茉莉和小石头几个也蹲在她家?门前吹糖纸玩呢谁能把糖纸一口气全吹翻过来?,谁便?赢了。
婶娘嫂子们见她和姚爷爷一起回来?,都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说听老项头讲姚博士丢了,本想?帮着出去找,又有?人回来?报信说找着了,这才没去添乱。
俞婶子还?玩笑道:“我?帮你卖了好些东西?,回头得给我?结工钱啊。”
一听这话,尤嫂子立刻拆台,凑过去跟姚如意?告状:“如意?,你可千万别叫你俞婶骗了!她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你不在时,来?了个事多磨蹭的酸丁,买根笔从是哪儿的竹子、什?么毛的、软硬如何?、出锋多少,问得有?两刻钟,你俞婶恼了夺回笔说不卖他,生生将人气走了。”
“是那穷措大忒磨叽!买根二十文的笔还?要开锋试写,若试完不买,这笔还?卖给谁啊?”俞婶子白她一眼,扭头把钱递给姚如意?,“就卖了几个鸡子儿、三块墨,喏,钱都在这儿呢!”
姚如意?挽着姚爷爷胳膊,真切道:“这些时日多蒙婶娘嫂嫂们照拂,我?也多亏有?婶娘嫂嫂们开解才有?今日,明儿正好冬至,我?请大伙儿来?家?里吃饭吧?”
“吃啥呀?”程娘子跟着打趣她,“不割羊腿我?可不来?。”
姚如意?想?了想?,有?了主意?,笑道:“您只管来?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还?卖关子呢!”
与众人约好,大伙儿又问姚博士的病情,知晓了内情才放下?心散了。她便?搀着姚爷爷回了屋。说也奇怪,从医馆出来?,姚爷爷好似再不提丰水县的事儿了。或许是因为他刚睡醒,又被陈郎中哄着喝了碗苦得要命的药,喝完他苦得人都迷糊了,一听要回家?就乖乖跟她回家?。
回去路上,狗咪一家?本也跟着她们,但临到院门,狗妈妈又领着崽子们住了脚,姚如意?发现了,回头招手:“来?呀,大黄,进来?呀!”
“嘬嘬嘬。”
这声?一出,大黄没动,几个小狗和小猫早撒欢儿地跑进姚家?院子。姚家?院子比林家?的小跨院要宽敞,毛团们满院追逐,喵呜汪汪闹作一团。
姚如意?得意?洋洋一挑眉,这下?可是挟狗咪崽以令狗妈。
门前的黄毛疤面大狗,翻起眼皮瞅了瞅她,终是无奈蹭进了院门。
花费了一个来?月,可算把这窝狗咪拐进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