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时,她眼角余光还瞥见干净无霉斑的窗户,嘴角便?满足地噙了笑。

前两日夹巷几户人家凑钱请了裱糊匠,各家的窗都换上了冬日里才糊的三合皮油纸。姚如意还记得之前姚爷爷的嘱咐,想?着林家人若真是冬至前后抵京,便?多?出了一份钱,将林家的窗子也糊了。

若在暑天,多?是自家动手凑合凑合。可冬日里雪多?风大,讲究保暖,自家要是糊不好,可是要挨冻的,所以才专门请手艺好的匠人来。

那日姚如意虽忙着摆货理账,仍偷闲看那山羊胡匠人是如何裱糊窗子的。从前她在书里看见纸窗之类的描述,总疑心?如何禁得住风雨?何况,电视剧里那些在窗户外头偷听?的人,手指头沾点口?水就能把窗户纸戳破,多?不安全啊。

如今才晓得自己浅薄了。

这?糊窗户的讲究可不少呢:冬日里的窗户纸,得先用两层涂油浸蜡的桑皮纸打底,再往上刷三层加了树胶的纸浆,这?样纸张更挺括,不易被风吹破,还能防虫;接着再糊两层加了明矾的碎毛碎布,用于保暖;最上层得用涂油浸蜡的桑皮纸,这?样落雪就能化,还不透水。

末了拿木条横竖框起压实,蘸浆糊一遍遍地溜缝刷,免得漏风。

一个窗子,看着轻薄,里里外外竟裱糊了八九层。等干透了,用手一摸,绷得又紧又平整,手感跟后世的实心?硬纸板似的,手指头硬戳是断然戳不破的。

窗纸一换,有些松动的窗框也修了,每日起来,只觉连透进来的光都显得清透洁净,让姚如意望之也有种蒸蒸日上的欢喜。

收拾妥当,姚如意没急着叫姚爷爷起来,轻手轻脚先去?开杂物间的门原先堆满杂物的屋子,如今已焕然一新了。

一踏进去?,满屋子都是松杉木头混着桐油的味儿,沿墙一溜杉木货架泛着刚漆好的油亮的光。拆了隔墙后,两间屋连作通透的铺面?,货架间也留足了能转身的余地。

穿过摆满货品的双面?柜,临窗支着半人高的柜台。姚如意走进去?,将新打的推拉窗扇支开,拔出木榫,一展一推,木板便?顺着刷过油的凹槽往外滑,再把木楔子插回去?,这?个窗口?货台便?支棱好了。姚如意一一将那些招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摆上。

这精巧的主意还是周榉木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有了这?木板,她既不用多?占铺子里的地儿,夜里还能轻轻松松把板子收回来,再把窗栓上。

像这?样姚如意没交代,周榉木将心?比心替她盘算的细处还有不少:铺子不算宽敞,他便?把所有货柜、层板都打磨出圆角,就算有冒冒失失的人,也不怕撞疼了;姚如意要放陶瓮的货柜,他还特意建议在摆陶瓮的地儿嵌上两块青石板,这?样防烫又防水,底下的木材便?不易坏了。

姚如意起初怕加石板超了预算,他却说:“你要做,咱们?就只收料子钱,工钱就不收了。”

做下来着实实惠。

连窗口留的高度、柜台后头椅子的尺寸,荷香都特意来量了姚如意的身高才做,这样她站着烤肠、坐着看店,都高矮合适,不让人憋屈。

最后要收工前,周榉木还在每处木料接榫处用鱼鳔胶粘过一遍,靠墙货柜背后钉上了防倾倒的钉子,结实得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装柜子前前后后用了四日,后来又赶上连日雨天,等了几日才能刷漆,刷完漆得阴干再刷一遍,又得四五日,这?么着便?拖到?秋天过去?了,冬至眼瞅着就到?了,才算完工。

果然装修这?事儿,总是越装花费越多?。

但虽多?费了些银钱,姚如意却头回不为钱心?疼。

交工那日,她在铺子里仔细逛了一圈,每个货柜都跟她心?里想?的一个样,就像把外婆的小卖部重?新搬到?了这?儿,令她心?里熟悉又安定。

想?起刚开始动工时,她还紧张得不出摊,盯着这?儿看那儿瞧,到?了第二日,她便?放心?下来,照常去?巷子里卖茶叶蛋、速食汤饼了。

周榉木夫妇俩实诚得让姚如意都觉着,他们?可能是头一回在汴京城里接着这?种大活儿,所以不知怎么偷工减料,又想?打个样出来,就卯着劲干。

结账时,即便?自己不宽裕,姚如意还是硬塞给荷香五百文的红封,这?钱虽不多?,却是认可他们?手艺和为人的一份心?意。

周榉木一高兴,红着脸,把自己闲着没事雕的小物件装了一匣子白送给她,里头有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木雕俑、各种形状的杯垫碗垫,最好玩的是有好几套“猫狗叠罗汉木俑”,跟后世的套娃似的,大的装小的,好玩得紧。

因是闲暇时随手雕的,刻痕有些随性,还带着股笨拙劲儿,姚如意拿在手里把玩,倒觉着很几分古朴可爱。这?些木雕玩意儿也被她放在窗口?摆着,衬着此时昏昏的天光,像是一排守门的小精怪。

荷香来量尺寸时便?知晓了如意要开杂货铺的心?思,趁着交工,便?毛遂自荐:“姚娘子铺子里若需竹木器皿,我家倒还攒着好些自家打的木箸木匙、藤编笸箩、竹篾凉簟。每逢铺中?生意清淡时,我与?榉木得闲便?做些这?类小玩意儿,以往都是挑到?集市上卖的。若是姚娘子铺子里用得上,只管跟我们?拿货便?是。”

姚如意没多?犹豫,便?爽利应下。

荷香高兴得第二日便?给她拉过来了,虽都是些汤匙筷子之类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却个个都打磨得很仔细,她果然没看错人。

修缮铺子满打满算耗去?半月有余,但她这?十几日的小摊儿没耽搁俞婶子自打与?她逛过大集后,便?与?姚如意亲近了不少,这?段时日,她主动提出让姚如意家里动工灰大的时候挪到?她家门前支摊子卖蛋,让姚如意都有些受宠若惊。

姚如意摆了这?些日子,卤蛋也愈发快而熟练,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完成从煮熟到?敲壳的工序,接着只要浸在卤汤里便?成了。

她的茶卤鸡子儿现已有了些名声,不仅国子监的学子们?,巷里的邻里也是常客。

算下来,她约莫平均每日能卖两百个蛋、六十余份速食汤饼,偶尔起来得早,她还会多?炸些油条,这?时叫“捻头”,一并搭着卖。

于是花出去?四贯多?的装修费,又被她三文四文、零零碎碎地挣回来了,先前挪用姚爷爷的钱也补了回去?。甚至还有多?出来的,被她全用来进货了。

得亏装修时日延长?,如今除了赶集时结识的那些商贩,她还又结识了大大小小十数家商号。

有龚胜春家的胭脂水粉、柳家炒货的瓜子果脯、何家兄妹的油盐酱醋、老米粮铺的五谷杂粮、做风筝油纸伞的手艺人阿澜、金家煤铺的煤渣、专卖文房四宝的景玉轩等等……这?些皆是她挨家探访,自掏腰包买过货品,品质可靠,才签下长?契的。

这?期间,姚如意还得了程娘子小声提点,让她往来出入时要常跟值房那老厢军攀谈问候,赠些热食汤水,那邋遢老头若是来买蛋吃饼,也主动给抹零头。

“这?老项头啊,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人,没升迁过,他也从不提他的妻儿,孤寡着守了二十来年?的大门。你日后既要豁出去?做生意,少不得人来人往的,他虽人卑言轻,却正卡着这?个口?,你与?他卖个好,以后才能得方?便?。”

姚如意若有所思,照着做了。

果然,日后再有供货的小贩给她送货,那老厢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抱怨说下不为例,却回回都能“下不为例”,他押了送货人的公验“身份证”,便?会叫人直接推车进来送到?姚家门口?,给姚如意省了不少功夫。

就这?么攒了这?么大半个月的钱。

她每夜蹲在柴棚下数铜板,每日她把钱取些出来用,挣了又存回去?。昨日她突然发现,她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姚家还是只有那二十多?贯钱,她都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好像白努力了似的?

但转头看到?小卖部货架上琳琅满目,各色杂货在柜上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又觉满心?熨帖,每日在铺子里扫洒,都忍不住要哼歌儿。

晨光在积云里露出了一丝,姚如意赶忙将昨日已提前卤上的茶叶蛋锅子搬出来,又从地窖里拿出昨日也提前调好的淀粉肠肉浆这?天气?已能将肉浆冻硬了,姚如意先把肉浆搁在矮脚炉煨着化冻。

回身,又把姚爷爷帮写的促销上新用的木牌子摆出来。这?也是加了些钱,请周榉木去?找了块三尺长?的杉木板,用桐油细细刷了两遍,干透了便?能拿墨笔写字了,而且墨迹用湿布一擦就掉,可以循环使用。

姚爷爷手抖,握笔写出来的字有些绵软,笔画也歪斜不正,姚如意觉着歪歪扭扭也可爱,但姚爷爷却极不满意,胳膊肘夹着木牌闷在屋子里,擦了写、写了擦,较劲了一整日,才算勉强得了一幅,这?才准许姚如意摆在外头。

蒸上早食要吃的馍馍,回去?把地扫了圈,货柜又擦了擦,再检视了一遍铺子里所有的货物,见一切妥当,姚如意才去?把姚爷爷叫醒。

等他洗漱完,便?将他和热馍馍一起推到?门外,安置在窗下条凳、暖和的炉子边坐着吃。

前日姚如意忙着理货,姚爷爷则自发在院子里帮她戳捏煤饼,想?起身时,被煤渣堆拌得险些摔跤。老人家最经不得摔,她听?见响动,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后怕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