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抬眼,看到灯下女儿与妻子笑眯眯的脸,他又安心地笑了?。

如此难吃但平常的日子,也叫他心生眷恋啊。

尤家的日子重归平静。天气渐渐变暖,草木愈发茂盛,阳光浓郁,经?过几场大雨,汴河的水位终于又涨起来了?,可以赛龙舟了?。

转眼便快到端午了?,四处开始飘着?粽叶、雄黄和青团的味道。

听闻殿试的日子也定下了?,国子监中唯有程书钧、卢昉排在乙榜前三十,能入禁中面圣,两人这段日子时常被冯祭酒叫去嘱咐,细细说明了?宫里的忌讳,生怕他们?行差踏错,把国子监的脸面丢了?。

姚如意则还在忙着?自?己的生意:知?行斋要歇业翻修,孟员外那边“三五”的买卖得?照应,杂货铺的进出货更是日日盘算、清点,她忙得?陀螺似的转,几乎没个歇息的时候。

连自?己正?和林闻安走着?“六礼”这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直到月月来寻她,说她爹已?同姚爷爷议妥,两家该拟“礼书”了?。

礼书是记录聘礼详情的清单,里面会详细罗列男方赠予女方的聘礼名目,金银绸缎、房契首饰等,都要一应罗列分明。

故而这会子,说要她同去金银铺子选看金器,金器虽要时日定做,但先定好了?样式,才?好仔细地写入礼单中。

姚如意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聘礼!竟这般快了??

月月还奇怪呢:“快么?我?阿兄还嫌慢呢!”

上回他听说合八字定亲的日子怕要到六月,还不?信,自?个夹着?本通书,去衙门之前特意拐到司天监,请专门修历法天文的老?天官又重算了?好几遍,果然合他与如意八字的日子就得?到六月,前头都没什么好日子,他这才?不?甘不?愿地认了?。

姚如意挠挠头,她还以为成亲的事儿要筹备很久呢。

不?过也好,成亲了?便不?必再躲着?阿爷了?,整日在自?家偷鸡摸狗,寻机偷亲林闻安也很辛苦呢。姚如意心里想,择日不?如撞日,当下便唤丛辛看顾铺子,下午就腾出空,与月月结伴逛金银铺子去了?。

林闻安本想告假陪她们?,谁知?官家又把他叫进宫里去了?,听闻是要拟恩赏这次远赴桂州医官、郎中们?的诏书。毕竟林闻安身上还有个官职叫“天章阁侍制”,要负责起草诏令,便将人叫走了?。

人去不?了?了?,林闻安便遗憾地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连着?钱庄的存根,一并留给了?姚如意,让她们?尽情花,拣重的金器打。

月月和姚如意反倒都觉着?他不?去正?好,两个姑娘家悠悠闲闲逛上一整日,挑挑拣拣,说说笑笑,岂不?快活?到时还能去脂粉铺子也逛一圈,何必带个面脂面膏面药都分不?清楚的呆头鹅呢?

这段时日,姚如意与月月很快便相厚了?起来,月月性子极好,每日都笑眯眯的,两人年纪相仿,脾性也投,一日三餐连带两顿点心都常在一处。月月还教她骑马,得?了?空便相约去瓦舍看杂耍百戏,实在太逍遥了?。

这日出门,两人带上了?月月的小丫头,牵了?大黄,套了?辆宽大的青布篷车,车上搁了?两袋米饼,两只大葫芦里灌满了?甜乳茶,两人都打扮一新,哼着?小曲便上了?街。

姚如意她们?前脚刚走,巷子口便来了?个熟悉的微胖方脸学子,守门的老?项头探头一瞧,这人背着?姚记的书囊,书囊上绣了?一堆的汪汪猫头,再看那脸,眼熟得?紧,想来是常来知?行斋的学子,因此没多问,摆摆手便让他进去了?。

康骅这回没有亲戚带路,想了?一肚子的说辞,正?担心进不?来,没曾想那老?厢军竟没盘查,心头一喜,冲老?项头微微点头,脚步轻快地闪进巷子。

走到一半,便发觉知?行斋门前冷清,不?似往日。

遭了?,竟没有开张!

急匆匆凑过去一看,里头天井里乱糟糟的堆满了?木料,门板上贴着?张大大的告示,写着?知?行斋停业翻修云云。

盖二层楼不?是简单的活计,只怕要过一两月才?能重新开张了?。

康骅失落地看了?半晌,只好转身去杂货铺了?。

他还想喝乳茶呢!

杂货铺门前多支了?几张小矮几和条凳,只是地方逼仄,挤坐着?并不?舒坦。大多学子买了?东西?便匆匆回南斋学馆,只有三两个还坐在那儿,就着?矮几,正?慢悠悠吃着?炙得?脆皮油亮的肉肠,喝着?热气腾腾的杂蔬煮。

康骅走过去时,偏偏里头还个人耳朵灵,听见脚步声,嘴里叼着?半截肉肠转过身来,还看了?他一眼。

真是冤家路窄,那人正?是卢昉。

康骅脚步便顿了?顿。

卢昉见了?他,倒没有如先前那般挤兑,好脾气地显出几分意外之喜,嘴里“咦”了?一声,笑着?招招手:“你?又来了??恭喜啊,乙榜第十六!”

说着?还用手肘挤了?挤旁边的孟博远,让他挪出点空位,“来知?行斋喝茶的吧?可惜了?,这段日子都开不?了?门。过来坐坐?”

康骅面上矜持,还是依言过去坐了?,还正?色道:“你?是二十,我?是十六,我?可没看你?卷子。”

卢昉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呢?”

“我?得?说清楚。”康骅哼了?声,他在这事儿上很较真,这话即便是玩笑,他也得?分说明白,万一不?清不?白地传出去,他的名声不?是毁了??

“好好好,我?的错,我?误会你?了?。今儿我?请你?吃点心赔罪成了?吧?”卢昉大大咧咧地说着?,他站起身,朝铺子里忙碌的丛辛喊:“再来两根肠!一碗‘财源滚滚’!”

康骅听得?新奇:“财源滚滚?何解?”

“喏,”卢昉指着?旁边孟博远碗里,“就是这杂蔬煮,多加白菜、肉丸子、炸豆腐。白菜通‘财’,丸子圆滚滚,炸豆腐是‘富’嘛。”他咧着?嘴笑,“都是春闱前,大家伙儿图个吉利瞎起的。好玩吧?”

康骅心想,有这功夫不?如多读几本书呢。

春闱已?过,国子监与辟雍书院之间那股绷紧的弦也松泛了?些。孟博远吸溜一口汤,凑过来好奇地问:“你?们?书院,这回有几个够格上殿试的?”

“约莫……六人吧。”康骅想了?想。

他这个名次,在辟雍书院里也不?算顶拔尖。

孟博远顿时咂舌:“这么多?”

他们?国子监可只有程大和卢昉两个。

康骅耸耸肩,神色平淡:“我?们?书院里头,出身士族与出身市井的学子各半,历来如此,考得?好的极好,但差得?也不?少,高低分明。”

他没往下说,书院里那些家世好的,即便因家学渊源春闱名次不?错,但经?吏部选官,也鲜少能得?重用。官家厌憎士族已?人尽皆知?了?,因此大家对能否入殿试,其实也看得?淡了?。

念及此,康骅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是落魄士族子弟,有时也觉着?没意思,寒窗苦读,结果不?过尔尔。可不?读书,又能如何?

他心头微酸,看着?眼前两人,话里便带了?些刺:“若非你?们?今年撞了?大运,出了?那本‘三五’,押中了?题,依着?往年,你?们?登科人数也不?过百人上下,哪能一下压过我?们?辟雍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