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安在回去的车上便明白了。

感情之事,用算学算不明白,圣人言讲不清,更无法?用理智去衡量。

喜欢便是喜欢了。

身?体?比他的心更坦诚直白。就像他此时此刻,他站在夜色里,她在灯火中,不过隔着一扇窗,他一切冷风寒意都从身?上消退融化,而他的心却如被拨乱的琴弦,需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有藏锋于鞘的冷静自持,不被随意牵动心神。

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也知道她一直都被先生保护得很好,她小他七岁。他十七岁进士登科时,她都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玩布孩儿的小姑娘,林闻安也能察觉到如意对他的濡慕与悸动,但那是爱吗?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他不能引导她,不应蒙蔽她,更不能拿这份心意缚住她。

因?为,他已走过了风雨、淌过了激流,故而能明白自己,那如意呢?她或许还不大懂。这天地?如此辽阔,她大可?以去相识更多的人、去历经万物万事,再去思量何为情,何为慕。

基于此,林闻安之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哪怕内心已沸反盈天、毫无章法?,但在那场大雨之中,他仍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若她情愿,他往后不愿再当那个二叔。

发乎情,止于礼。这是他该有的分寸,也是必要的界限与忍耐。

她若想推开他,或是仍要他做二叔,都是她的自由。往后的日子里,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但他也应当始终将利刃的锋芒调转过来,由如意来抉择要如何对待他、裁决他。

此刻,他隔着窗看她,见?她埋着头手?忙脚乱,也不知在摸些什么,却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最?后,看得她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没?办法?了,才赌气一般,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咬牙抬起?了脸。

可?目光撞上他后,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水囊,瞬间泄了气。

林闻安目光微微偏移,轻易便发现她的耳廓已泛红,那抹红随着她有些不习惯、艰涩结巴地?开口,还渐渐蔓延到了脸颊上。

“林……林闻安。”

她侧过脸,睫羽低垂,盯着他投在窗上的半片影子。

“你…你吃了么……”

林闻安略怔,摇头。

“那…那你进来,我今儿做了葱油手?撕鸡,给你留了些。”别提看人了,姚如意话都还没?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了。

他眼底漾开笑意。

“好。”

*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

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

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

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

第55章 杏花春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

时近三月,春风虽还料峭,汴梁街巷却已能见着?不少挑担叫卖杏花的童子了。昨儿姚如意还见九畹阿姊鬓边簪了一朵,听闻是?俞叔下值后与同?僚去沈记吃酒吃鱼,吃得浑身酒气、身歪脚斜地回来?,被俞婶子毫不客气,一记窝心脚踹出屋子。

这一脚给他疼得酒都醒了,忙出去揪住个卖花童子,满脸赔笑着?,捧了几?篮子鲜嫩的杏花回来?,好叫自己能不睡大街。

俞婶子还分了姚如意半篮子,不仅教她?做杏花粥,还道今儿午晌之后,趁着?春日和煦,要在巷中支起胡床,邀她?与几?个婶娘嫂子们一块儿“敷面养颜”。

余下的再摊在竹匾里晒作花干,各家分些泡茶。

唐宋时人极爱杏花,自打前?唐起,新科进士便?都在杏园举行探花宴,故杏花又被称为“及第花”,寄寓仕途通达。又因“杏”与“幸”谐音,杏花也常被赋予福泽美意。

最紧要的是?,杏花养颜之风在此时备受推崇,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皆喜爱以杏花、桃花浸泡后敷面,姚如意铺子里有?个“杨太真红玉膏”,便?是?以杏花珍珠粉调制的,传言祛斑有?奇效。

姚如意蹲在铺子里盯着?那张画了苦瓜的脍饭单子发呆时,便?有?杏花瓣被风卷着?扑到了她?脚边。

她?将花拾起,又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夹袄,竟发现墙根砖缝处竟然还生了一点青绿的苔痕和刚冒尖的野草。果然春气一动,万物生发。连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是?如此,已顶破了她?的心腔似的,悄悄抽了一丛绿芽出来?。

自打改了称呼后,她?与林闻安之间便?变了。

但若要细想究竟是?何?处不同?,姚如意又觉着?似乎无迹可寻。

好像……更多的是?她?,是?她?先变了。

改了称呼之后,很多事再没了“二叔”这个幌子能解释与遮掩,她?得直面自己的内心,但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也不知这样好不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外婆啊外婆,你教了我啷个多,咋个就?没教我咋个跟男人耍朋友嘛?

姚如意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脸,将那夹在缝隙里早已皱巴泛黄的单子莫名又看了看。腿都蹲麻了,还是?没舍得丢了,拍了拍灰,好生折了起来?。左看右看张望无人,做贼似的揣进自个的衣襟里。

之后,她?便?又敲敲脑壳,企图将满脑子的林闻安小?人都给倒出去,拖过那俩货筐来?,继续整理今日新到的物件。

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挣钱!还得先挣钱!

外婆的至理名言第二句,女人不能没钱,只要有?时间就?得努力?挣钱。有?了钱,男人就?跟那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想挑扁的挑扁的,想挑圆的挑圆的,想来?几?个来?几?个……咳咳咳。

姚如意怂怂地将最后一句在脑海中挥掉了。

她?正满脑袋奇怪的想法呢,就?听窗外忽起怪声。

几?个国子监学子路过杂货铺,或哀嚎或长?叹,更有?抓耳挠腮仰天?啸者,一时猿啼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动静极为返祖,她?听了这么多日,还是?没习惯,每回都能冷不丁把?她?吓一跳。

不过也是?她?有?点过分了她?找周榉木制了一面足足有?半墙高的科考倒计时木牌,上头用朱漆描金大字刻了“距春闱尚余()日”,中间的数字是?用纸写了贴上去的,方便?每日更换。

倒计时下头,她?还做了块空白留言板,旁边备着?浆糊,本意是?期望学子们来?往时能留下些勉力?或祝愿,谁知他们见了这个每日减少的木牌,各个都避如蛇蝎,仅有?零星几?人过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