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

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

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

***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

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自打被派来伺候林大人,他背地?里给王母玉帝土地?公他所有知道的神佛都磕过头了。

谢谢天谢谢地?,这样的好差事竟落在了他头上!

还记得林大人刚来那会儿,要从军器监杂役里挑两个伺候,总管内官见?他铁面无私,才来便办了好些贪官,平日里又总冷着脸,只?当这是个苦差事。舍不得派自己徒儿,收了钱财的也不好推,便把刚净身?两年、又笨又不会钻营的福来和财来拨了过去。

起?初福来见?着林大人的冷脸也是战战兢兢,后来他才发现这林大人好伺候的很。

怎个好伺候法??他压根不要人伺候!

福来走到林大人日常办公的小院,迈过门槛便见?财来拿着个长柄宽板墩布沿着廊子来回擦地?,便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这东西?瞧着可?真好,都不必弯腰,这回你的腰可?不必再贴膏药了。”

见?是他,财来便停了下?来,拄着那墩布的长柄,喜不自胜道:“实在好使?极了!那么长一条廊子,我两刻钟便擦过两遍了!”

福来方才远远便见?着他推着这墩布来回跑了,爱惜地?上手?摸了一把,嘱咐道:“你慢些跑,别使?坏了。这可?是林大人特意给咱们带进来的。回头轮着我上值,我还得用呢。”

他们这样的小杂役,虽说?被派去伺候林大人了,但手?里该做的杂货也还担着呢,平日里两人便轮班,一人周全林大人的事儿,替他端茶倒水、立在门前听他传唤跑腿儿,另一人便要干原本两人干的杂活儿。

他俩原是军器监洒扫的杂役,先前擦廊柱、拖地?都得弓着腰,一天下?来腰背都直不起?。那日林大人路过见?他们辛苦,竟记在心里。前日他受诏进宫时,手?里竟提着根长墩布杆和块桐油宽木板,他不仅没?嫌麻烦,也不嫌弃丢脸,进得宫来,一路还要受禁军恭谨地?盘查,颇为引人瞩目。

知道是给他们带的,两人当时便哭着磕了头。

财来听福来如此嘱咐,胸脯一挺道:“你放心,这东西?掉一块漆,你都只?管扇我,从今儿起?,人在墩布在!”

“傻样儿!”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竟已睡着了。

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

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

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

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