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连忙刹住脚,他不想出了衙门还与?上官打招呼寒暄,他便鬼鬼祟祟躲在御街两旁的树后?头走,生怕被林闻安看见。
但走出御街后?,他便发现,不对啊,怎么林大人看着?也是去国子监呢?且马上要?拐进岔路,道?儿窄了,再无处可躲。
唉!沈海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林闻安侧头瞥他一眼?,心下也觉诧异。他念着?如意今日新?店开张,家中必定忙碌,加之?开印首日衙门里事务不多,便想早些回去瞧瞧,不想行?至御街,就遇着?兴国寺的和尚。这?胖和尚怕是得了梁大珰提点,又或是打听?过他与?姚家的渊源,一见他便满脸堆笑迎上来,说是正要?去姚家与?姚小娘子商议糕饼作坊的事儿。
虽不喜这?和尚前倨后?恭的做派,但糕饼作坊一直是如意心头大事,林闻安便由着?他结伴同行?,往夹巷去了。
这?快到国子监了,吃了他一半朝食的小吏竟然也来了。
于是一人行?成了三人行?。
沈海跟着?林大人进了国子监夹巷,好奇地到处瞧。说起?来他也是头一回来这?儿,他从前在辟雍书院读书,但也听?过国子监的许多风趣轶事,之?前他就听?说国子监的膳堂与?他们辟雍书院的膳堂差不多,都是难吃如泔水。让他听?了心里也略有些安慰。
所以知道?这?里头竟有铺子,便大为震惊。
而?等他晕乎乎地坐进了知行?斋的茶室,举目四望,室内雅致温暖,氤氲着?乳茶香气,诸多学子捧着?香甜糕点围坐读书、逗猫、对弈。隔壁是卖笔墨纸砚的文房铺子,对面?则是灯火通明的读书室,他隔着?窗子觑了觑,里头桌椅簇新?,更有老先生坐镇解疑,墙下还立着?一排书架可供借阅。
他嫉妒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国子监的学子不用翻墙就能过得这?么舒服啊!说好的寒窗苦呢,那他以前读书时受得苦又算什么!
第50章 谈成了 一开门,那场面,差点没把姚如……
暮色四?合时,沈海觉着,果然是深冬早春的黄昏更美。无晚霞灼灼,也无川流不息的人流,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人便?也稀了,汴京城便?似褪了金钿玉搔头的仕女,卸下?白日里珠围翠绕的做派,慵慵然枕着山河卧下?了。
沈海长大了,便?喜爱冬春甚过夏秋,尤其如今这知行斋地处国子监夹巷,天然便?比外头冷清,他凭倚竹窗,把着一盏乳茶慢饮,几?枚梅花酥卧在陶碟里。竹帘懒懒卷起,他开了窗子,风虽有?些凉,窗外却是好景色。
窗框里是半角飞檐,屋檐之后,暮色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紫,几?点早亮的灯笼悬在远处,落于他眼?中,便?成了一星两点的淡黄光晕,影影绰绰地映在同样模糊成几?笔剪影的街市之中。
竹编灯笼被风推得轻晃,巷陌深处犬吠声忽近忽远,更远还有?街市上的嘈杂,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宁静之感。
当值一整日,累得谁也不想理会,连家也不想回时,能坐在此?处喝喝茶、漫无目的地消磨着时辰,倒也很安抚人心?。他又抿了口?乳茶。这样的宁静是他小时不懂的,那时轻狂自矜,是个自大虚荣令人厌烦的小孩,做过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如今想来也是羞愧万分。
沈海感慨地又喝了一口?,再啃了口?梅花酥。
真好吃啊。怎么他读书时就没?有?呢?不过幸好没?有?,否则他要是知道?不过几?道?城墙相隔,国子监的学子日子过得这么好,更是要妒得夜夜挠墙。
他慢慢将一盏乳茶都吃尽了,才满足地起身准备离开。
下?回得空,他一定还来坐坐!
晨间虽蒙林大人赐过一盏乳茶,但今晚这一盏是他自个挑的口?味,好似唤作什么“兰桂”,这杯他更为?喜爱,不仅乳香与茶韵交融得恰好,还有?桂子的幽芬在口?齿间袅袅升腾。因是冬日,这茶室里卖得都是热饮,但沈海觉着,这样清爽香甜的滋味,冷泡想必也不错。
他小时其实没?怎么吃过牛乳,家里虽不算拮据的,若要吃也吃得起,但他娘嫌熬煮麻烦,他爹则嫌腥膻,家里便?很少得见?酪浆之流的东西。不过,他也是长大了才渐渐回过味来,为?何幼时他总觉着爹娘从不挑食,却总是斥责他挑食,就好比这牛乳,爹娘不爱吃的压根他们也不买啊!
后来自己有?了余钱,却也想不起特意买来喝。
如今喝一喝,倒是很合口?味。
也不膻啊,甜甜的。
他走出这茶室,天色尚有?几?缕余明,便?又去隔壁文房铺子逛了圈。方?才他腹中饥饿,一与林大人问明了乳茶的所?在便?直奔这茶室了。且为?了能进来喝茶,他还交了三文钱的读书费!
沈海怎么也没?想到,这儿竟不是正经的茶肆,实际是个供学子就学的读书室。但是么……沈海临出门又回望一眼?。
天快黑了,茶室里仍客满为?患。
灯火明暖,炭炉子供得足,学子们这一堆、那一丛的,有?的抱着猫不放,撅着屁股拿自己的衣带逗猫,被那肥猫挠成流苏了还兀自傻乐;有?十几?个聚在长桌那玩进来很风靡的阴阳牌;还有?几?人带了竹笛长萧,席地而坐,正低声和?唱着自己填的蹩脚词曲;另有?几?个倒是乖乖地窝在角落里看子集经义,但沈海凑近了一看,他外头封皮虽写着《中庸》,但里头的书页却绘有?粉颈香肩的美人图,一看他就懂了。
他心?里冷笑。
这偷梁换柱看闲书的伎俩,都是他从前?玩剩下?的!谁看《中庸》能看得满脸春色、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上头,八成是什么《俏娘子错嫁薄情郎》《金钗盟誓相思债》《芙蓉帐里云雨欢》之类的……
呵,他都看过了。
嗤笑一声踏入那文房铺子,只见?个垂髫小僮,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正吃汤饼呢,见?他进来,嘴里还含着汤饼,指了指门边一摞藤篮,说了声:“郎君自选,篮子在那儿!”
沈海好奇地取了个篮子,他还没?见?哪家铺子能这般取个篮子叫人自选的,还只派了个小童子看守,难道?这店主不怕有?人偷窃夹带么?
怀着这个疑虑,他逛了一圈,竟还真买了几?样东西:几?本装潢漂亮的小册子、几?根狗头毛笔,尤其那笔:笔杆顶端刻了凶巴巴的疤脸狗头,笔杆上还刻着“狗贼我是你?义父”,把沈海逗得当场大笑出声,乐得他当即抓了五六支。
他要买,一定要买!
且还要多买几?根,送给他那几?个迄今仍交好的老同窗。
他们见?了也一定会大笑的。
这一根二十文,笔墨向来也不是便?宜的东西,这也不算贵了。虽是普通的青竹笔杆,但锋毛倒还捻得不错,最妙的便?是那狗头了,凶巴巴张嘴咆哮雕得惟妙惟肖,沈海乐呵呵看了半天。
他去那小童子那结账,忽觉脚面温热,似乎碰到了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和?毛笔上一样的疤脸大狗头。
柜台边卧着只疤面大犬,它原一直躺着,见?他过来特意抬头起身,用鼻子把他身上嗅了个遍,似乎觉着他没?有?偷东西,才懒懒地又躺了回去,眯起眼?假寐。
沈海吓一跳,这狗真大,长得很凶,看样子是专门训出来的,鼻子灵得很,怪不得这店主不害怕有?人偷盗呢,有?这样的看门狗估摸着能比十双人眼?还顶用,谁敢偷盗?一准能被它咬出来。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沈海也准备回家了。走出这文房铺子,对面东厢灯火映着纸窗,疏落落伏着三两个学子苦读的身影。
还真是读书室啊,还以为?是噱头呢……沈海好奇地驻足看了会儿,望着他们努力读书的背影,他竟莫名有?些伤感与怀念。自打进了军器监,成日里应付着自己的公务杂事、逢迎媚上什么也不会只会拍马屁的主事、总推诿塞责自己不会便?将活计丢给他做的同僚。
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进到这知行斋来,他已好久没?有?想起自己读书时的那些事了,也好久没?有?想起……那种为?读书而全力以赴的赤诚了。
如今的他每日只想着:莫要迟到莫要迟到、廊下?内侍何时抬来午膳、午后茶点怎还未发放、终于熬到快下?值了赶快收好褡裢才跑得快……
不过,他以前?好似也不好好读书。
然读书一途便?是如此?,沈海想,天资明师尚在其次,要紧的是那颗澄明向学的心?。纵有?千般由头,不愿读时怎么着也读不进去,想读书时,只消一个念头,便?能熬过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