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裴术把两年当十年过,每一分都填满,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命运之神,覃深额外获得了几年的时光。就这样,几年又几年,覃深和裴术在偷来的时间里安稳地熬过了残酷、虚妄的环境。

覃欲舟从未这样感激,他能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成长,考上理想中的专业。他远走他乡,临行前最惦念的就是父母,他们却那样平静自如。

经历了一些事,他们不再拥护咆哮式的交往,他们越发沉着地面对所有事,这让覃深感到放心。

津水这个小地方的两个平凡人,似乎颠覆了固化的人生,每一步都踩在了罗马路之外的土地,他们好像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想这一路上有热爱的人陪伴。

覃深在偷来的这段年华里,教了裴术一首又一首古代诗,裴术还是最喜欢《赠汪伦》那一首,她尤其喜欢那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她觉得,覃深就是从那桃花潭里生出来的人,深不可测,勾引着她不要命地探索。

覃欲舟归国那一年,覃深和裴术的生命都走到了西边。久卧病榻,两人早没了他们那个年纪该有的生命力,眼角的灰斑和法令细纹不留情面地述说着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时常笑着的嘴角却像是在反驳,其实他们过的很好。

是啊,还是那么美丽、俊朗。

有一天清晨,阳光如火,覃深和裴术手牵着手出了疗养院。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也没人问,裴警官一生可靠,是课本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他们不能像看贼一样看着她。

那一条沿河的道路,落满了白雪一样的浓霜,土道一直延伸至津水的边界,春山岗。那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山头,他们曾开玩笑说要死在那片山头。

后来,他们再没有回来。

阳春草绿,原野焕然一新,芽子钻出土皮,一些沾了圆润的露珠,一些挂了蒲公英的种子。覃先生就住在这片原野的尽处,春山岗。

联合制片又来人了,这一次还是询问覃先生的《春山日》是否愿意出售版权。

《春山日》是覃先生写的长篇小说,于二十多年前出版,并不畅销,远不如覃先生本人名声响亮。

联合制片的老板名为贺红畴,除了影视行业翘楚,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景点开发巨人。由他立项投资的旅游项目遍布南北,春山岗这片山头是他下一个目标,于是覃先生的小说《春山日》,就有了另外的价值。

负责说服覃先生的制片姓范,眼睛弯弯的,憨态可掬。喝过覃先生的绿叶茶,他说起正事:“先生,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拿到批地,到时候电影上映,正好赶上春山岗的项目开发,您的身价也会跟着涨。当然,您不是追名逐利的人,可若是有机会让更多人看到您的作品,何乐而不为呢?”

覃先生住在山里,还沿用古法泡茶,茶叶泡开,浮在茶水上,饮茶时要用茶杯盖拨开。他动作缓慢,语速也是,正如他给人闲淡的感觉:“不卖《春山日》,是你们的演员不合适。”

范制片以为他松口了,喜形于色,说:“只要您同意我们开启《春山日》这个电影计划,演员您来挑!”

覃先生放下茶杯,眼看窗外。

这房子在津水以北、春山脚下,一砖一瓦皆来自他双手搭砌,简陋,粗糙,冬冷,夏热,就不是住人的地方。或许是住了这许久,他竟觉得没什么不好。

覃先生名为覃欲舟,当代书坛最年轻的书法家,风头最盛时一字千金。行内人爱他的字,行外人爱他的事迹。

覃欲舟早些年行走于各国的孔子学院,教授书法,讲古诗文人,无意间促成太多于那些学生来说弥足珍贵的经历。归国后,他婉拒文学艺术联合会的任职邀请,回到老家津水,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春山日》岗,住了许多年。

小说是他没接触过的领域,《春山日》作为他首部小说,他可以出于卖点,写尽他的一生,但他却选择写另外两个人,他的父母,覃深,裴术。

谁能演绎他的父母?

覃欲舟不会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这个故事是他为覃深、裴术写的结局,他觉得老天那一版写得不好。覃深怎么能早在假死两年后病逝?裴术怎么能终止在那间破旧的家属房?

可事实偏偏如此。

裴术没有被抢救,覃深没有在病房握紧她的手,没有菜场那一颗白菜,没有走向春山岗的那条路。覃深假死后,他们再没有清醒地面对过彼此,终于在两年后,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

尾声种种,都是覃欲舟虚构的。

覃欲舟再次拒绝范制片:“没人能演覃深和裴术。”

范制片刚升腾得一星半点喜悦瞬间摔碎离析,他很失落:“这么好的故事不能让人知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覃欲舟没有接话。

范制片突然抖机灵:“先生,听说多年前您是寄养在裴警官和覃先生的家里,现在您在这深山里幽居,不问世事,日子久了,就没有怀念市井的时候?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山,让更多人听到裴警官和覃先生的故事。您守卫他们爱情的这些年,一定能够引起深远影响。这对您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劣处。您说呢?”

范制片是要覃欲舟用养子的身份开启话题,慢慢递进,博取关注,可他早在多年前就凭自己出过风头了,现今他只想平静地度过余年,这样他才能在想起他的父母时,常怀思念,而非愧疚。

覃欲舟的缄默不语让范制片有些紧张,说话越来越没逻辑、没道理:“换句话说,您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守了这么些年也够了,您应该多多为自己考虑。”

覃欲舟不恼,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凉茶,说:“给我生命的人,怎么不是亲生?”

范制片语结,讨了个无趣和尴尬,再没颜面待下去,匆匆走了。往后再来,换成了贺红畴,但覃欲舟的坚定不是换个对象就能动摇的。

覃欲舟早时对覃深、裴术故事的延续是他的一点自我安慰,也是对不公的质疑。人到中年,他再翻开这本书,果然全是他的一隅之见。他觉得老天书写关于他们的结局不好,不曾想这是不是他们期望的结局。

因为在所有别无选择的事情中,只有这一件,他们可以自己做主。

裴术自杀在家属房后六个小时才被找到,覃欲舟去派出所认领尸体的时候,她是笑着的,他看了她两年对自己的折磨,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释然的音容。

可以去找覃深了啊,她一定有感到幸福。

覃欲舟把揣在怀里的那本《春山日》拿出来,放回到书房。刚走到书架跟前,乏力感袭来,他手撑住墙面,动作迟缓地护住心口。

他的心脏活够了,够久了,不愿意再工作了。能捱到中年,这对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说属实难得了。他靠着墙,慢慢滑向地面,坐在墙角。书还没放好,也好,拿着吧,就像他们还在他身边。

病魔将他的余力吞没,生前光景一眼千张,却有几个画面像是按了暂停键。覃欲舟还算成功的一生当中,让他断不敢忘的,竟然是被覃深捡回去、被裴术领回家的那几年。

他们是最好的人,老天欠他们一句抱歉。

覃欲舟累极了,他看到那一驾通往极乐的马车了。他轻轻地笑,像是见到老朋友那样打招呼:“你好啊。”

后记

时隔一年,我被通知要写一篇《赠汪伦》的后记,讲述我创作这个故事的心路历程。我放下手头事,沉静思考,试图忆起我是如何写出覃深与裴术的种种情深。

但很可惜,我挖空脑袋只能想起我在写到尾声时的极度悲伤。

生命之微,微于尘埃,但又壮于天穹,这一点在覃深、裴术的身上得以淋漓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