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很倔。或许真是天赋异禀,姜沉从出生开始脾气就倔。没人教过他尊严,也没人告诉过他什么是自尊,偏偏小姜沉就能无师自通,从学会说话走路离开家门那一刻起,对外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朝让他认大哥的几个毛头小子铿锵有力地喊:“我!不!”
理所当然的,被打得很惨。也就是几方人没一个岁数上了两位数,否则没轻没重的围殴下,才幼儿园年纪的姜沉非得被揍出个好歹。
他伤痕累累、一瘸一拐地回家。天色很晚,妈妈倚着门框等他,叼着细细的烟卷,居高临下皱眉打量他灰扑扑的衣服。姜沉知道,她很爱干净,不喜欢他这样乱七八糟地回家。
女士香烟的烟雾喷在他脸上,妈妈说小沉,你是我最不省心的孩子,如果再这么闹,我就不要你了。
话很凶,语气却淡淡的。妈妈总是淡淡的,一副漠然的样子。最后也还是给他开了门,帮他清理包扎。幼小的姜沉一边在酒精撒上伤口时疼得哆嗦,一边不服气又气鼓鼓地在脑内复盘。等伤好了些,再出门,看见那帮人围着他问,服吗?他就呸一声,捡起石头扔过去,骂,滚啊。
然后又挨揍。满身伤地回家。好容易养好伤再去对阵。再被揍。如此循环。
次数多了,妈妈也懒得说他了,每天开了门就走。药水放在桌上,小姜沉就自己踩着板凳去拿,自己处理伤口。有时小欣哥哥也会来,帮他抹药,帮他洗干净沾满血渍尘土的脏衣服。
小欣哥哥是跟着家里大人新搬来的。不过几天,这个干净温柔、和黑街气质完全不同的少年就博得了周围住户的一致好感。
姜沉也喜欢。他手短,时常够不到后背的伤。小欣哥哥就帮他抹药,大孩子的手稳,手臂也长,总能稳妥地把伤口处理好,动作也轻柔,一点也不疼。姜沉会想,比妈妈做的还舒服呢!
当然也有不喜欢他的,不过来挑衅的都罕见地被姜姐带人赶走,“去去去,什么东西,这么秀气的一张脸,谁准你们伤他的?”
能独自管着红灯区,姜姐还是很有威望的。很快就没人骚扰小欣哥哥了。小姜沉就想,难怪妈妈让我喊她干妈,姜姐真好啊!
然后小欣哥哥就死了。
死在妓院。死在姜姐喊他工作的那个晚上。
五岁的孩子还是太小。哪怕他从小在红灯区长大,目睹最赤裸直白的性爱与死亡,耳边是最粗俗下流的污言秽语,也远没到能真的理解具体含义的地步。
直到现在。他呆呆地看着小欣哥哥赤裸的尸体,刺眼的红与白盖住了这具纤瘦的躯体。幼小的姜沉终于意识到,妈妈工作的地方,并不安全。
妈妈带他去看小欣哥哥的墓,或者说,一座小小的土堆。隔壁街的傻大个炫耀,城里酒楼的鱼一口就要两万块,妈妈却说小欣哥哥的命只值五十元还有一大半是看在姜姐的面子上。
妈妈教他什么是货物,也教他,人命不值钱。
五岁的小姜沉想,我们都不值钱。
可为什么?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不值钱?
妈妈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么改变它,要么适应它。
于是小姜沉从五岁就定下了那个听起来天方夜谭、又惹人耻笑的目标。
他要改变这个世界。
很可笑,很符合五岁小朋友的天真幻想。也很巧。小姜沉别的没有,只有一身不服输的倔骨头。
03
姜沉七岁那年,遇见了人生第一个性命危机。
这其实本不该发生。虽然黑街混乱,但待久了也能学会混乱中的平衡,在此出生长大的姜沉在学会说话前先一步学会了存活下去的技巧,习惯了避开任何风险。
这是个意外。熟练绕过几家帮派交火区域的姜沉走进偏僻的小巷,却在背后被人顶上利器时瞪大了眼。比起恐慌,他一瞬更多是惊讶。这里已经到了红灯区所归属的帮派地界,按理是没人敢在这破坏规矩的。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那是个磕昏了脑袋的瘾君子,面色青黑干枯如尸体,顶着一头不知道多少天没打理过的乱糟糟的枯黄卷发,浓厚的血丝堆满眼白,仓皇地四处张望,最后又用力拿刀抵着姜沉,“走!快点走!”
他显然控制不住力度,长期吸毒的影响下肌肉不自主地颤抖,锋利的刀尖划破廉价布料,在姜沉幼小的身体上划出血痕。
疼痛有时让人慌乱,有时又让人冷静。习惯了伤痛的姜沉是后者。于是七岁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从瘾君子毫无逻辑的话语里拼凑出真相。
难怪会这么不顾一切,完全不怕坏了规矩,不全是因为被劣质毒品搞坏了脑子,更因为这个人走投无路他是个人肉骡子。
市面上对毒品管得严,供不应求,是个暴利行当。由此就延伸出职业的“人肉骡子”,将毒品通过口腔或肛门藏入体内,用人体偷渡运输。
七岁小孩当然不能理解那么多,能知道这些纯是因为,姜沉经历过。
他忘了是几岁,只记得那天天气很糟,阴沉沉的天空让人昏昏欲睡,小姜沉也循着本能很早就钻入被窝,又在半夜惊醒,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
他悄悄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屋外的人吵得激烈,没人注意他,也可能注意到了,但没在意。小姜沉吃惊地发现,回来的是他那位很少见面、更多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大哥。细窄的门缝看不清,他只能看见大哥高瘦单薄的背影,衣服还在往下滴着雨水。大哥在颤抖,喊:“妈......”
大哥在喊妈妈。小姜沉很惊讶。他知道哥哥已经十六岁了,是个大孩子,跟了一个好厉害的大哥,在他人口中也是个好厉害的人物。好厉害的大孩子也会喊妈妈吗?
会。大哥一边喊妈妈,一边试图伸手去触碰。更让小姜沉惊讶的是,印象里永远慵懒又漠然的妈妈陡然动了怒,抬手,结结实实一耳光扇在大哥脸上“啪!”
“你这是在玩命!!!”他听见妈妈压低的怒吼,好愤怒,又好像在哭。
大哥却只是呜呜地哭,顺着力度滑到地上,抱着妈妈的腿,仰头看着她,呜咽着说:“可是妈妈,我没得选啊。”
没得选。后来姜沉才慢慢领会到这是什么意思。那时那刻的小姜沉却不明白,只依稀察觉到,传说中的厉害大哥很难过,也很茫然。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大哥。
也是那次,他知道了什么叫人肉骡子,知道了大哥在帮派变故中站错了队,被迫成了运输队的一员。
说回现在。眼前这个人肉骡子则是出了些差错,体内有少量毒丸包装破裂,导致他呈现一种吸嗨了的神经质状态。
仅剩的生存本能让他想抓一个人来替他运输货物。这当然不现实,光是这人此刻糟糕的精神状态就无法完成那么精密的转移操作。但磕大了的糊涂脑子顾不上那么多,掐着姜沉小小的脖子,像掐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放手。
七岁的姜沉能听见这人不正常的、濒死般的粗喘,掐着他脖子的手臂抖得厉害,握刀的那只手也在抖,抖动的肌肉将刀刃挤得更深,压出更多血来。
怎么办。哪怕是个磕大了的毒虫,成年人的力气也不是七岁小孩能抗衡的。不听话会被他掐死。听话,也会死于过量摄入毒品,或者干脆死于失败的转移操作。就算万分之一的概率幸存下来,等他运到目的地了,也会因为得知太多机密讯息被收货者杀掉。毕竟,没人会想养一只七岁的小骡子的。
怎么办。前后都是死路。这家伙掐的力度越来越大,呼吸困难时视线渐渐模糊,姜沉的余光看见了小巷的出口。从那里出去,很快就能回家,可他动弹不得。
家门近在咫尺。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不。想。死。
七年的短暂人生前所未有的冷静。姜沉艰难挤出声音:“叔叔......冷静一点......我都答应,我认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