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穹苍,满室寂然。
玄素的指尖触到掌门座的扶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声,他在这静默中,将目光投向阶梯下站着的那位。
郎无心,出身为少林境内的遗害世家,当年被俗称为“菟丝子”的郎家后代。郎家没落后不久,便满门遭灭,她与她的妹妹郎辞是唯二的幸存者,救出二人的正是郎无心的亲生父亲,而很巧的是,这位亲生父亲与郎无心的两位“义父”落得同样的结局,全都死得惨状万分。
她曾化名封玉插手少林两派相争,若非徐行自毁名声当街诛杀她,或许她的计谋不会轻易失败。事迹败露后,她被迫舍弃这个假名,用真名再度成为青莲台幕后操纵者,并在众目睽睽下一箭射死了莫名妖化的师墨,于纵横碑上留下了“天下第一弓”的美名,甚至在掌教相争中夺走了圣物阴阳笔,在红尘间声望颇高,然而,她此刻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
“大掌门。”郎无心苍白地微笑起来,她的伤果然离痊愈还有很长一段时日,“在下此行,便是为了将圣物阴阳笔交还穹苍,如蒙不弃,在下愿为宗门效犬马之劳,只求……客卿长老之位。”
不卑不亢,不矜不伐,温恭自虚,谦光自抑。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立刻冒着风险亲上穹苍,将圣物交还以求一职,不仅能为自己求得一个庇身之处,还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若穹苍当真收下圣物,郎无心在纵横碑上那些举动,便是对“叛宗者”的剿灭。徐行叛宗,她则是为了穹苍才与徐行争夺圣物,自然如何筹谋都是合理。而九重尊自那时惊鸿一瞥,再也没出现过,更没有回到穹苍,徐行做这些事的理由,他的理由,全都模糊不清,只等着人来下一个定夺。
乱世将启,诸事频发后,红尘与灵境的矛盾愈发尖锐,此时穹苍若是有一个无实权也无灵根的“客卿长老”,的确可以替宗门解决很多潜在的危机和难题。
玄素阖了阖眼,温和道:“不必了。”
叛军这辈子得不到重用,因为背叛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或许短时间内会为穹苍带来一些利益,但长远来看,绝然弊大于利。
至于圣物,交还给昆仑是有些不靠谱,但穹苍想从她手上夺还,实则是很容易的只要她不抵抗,就不必赔上性命。
的确是个人才,但玄素有些不明白,为何郎无心此刻要铤而走险前来穹苍,以她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希冀会落空。
“大掌门,不必这么快便下论断。”郎无心面色不变,道,“在下听闻,穹苍商议大事,必由五位掌门一同决议。是否授予在下长老之位,的确是件大事,势必谨慎,我猜想,或许其他掌门会有不同的见解?”
“……”
玄素起身,余光瞥见郎无心身后郎辞不断闪烁的目光和满是冷汗的额角,心中那股异样之感愈发强盛。
他想不到有哪位掌门会赞同让郎无心留下任职,除了五掌门蔺君,但那也绝非是郎无心所想的任职,若是他不阻拦,蔺君极有可能会将郎无心从头到脚剖开来找寻她为何能以凡人之身掌握灵力的秘密,那时,她恐怕上任半日就要壮烈殉职了。
究竟为何,她如此胜券在握?
沉吟间,玄素转头对门生道:“请另外四位掌门来议事殿一趟。”
第222章 忘年黄昏师徒play三生三世物理虐恋尽在徐小行掌中
#222
殿门落下, 发出一声落锁的轻音,郎无心没有停顿,负手将这待客用的偏殿走了一遍。
说是偏殿, 穹苍的偏殿和昆仑的偏殿可称天壤之别, 甚至与鼎盛的青莲台都不遑多让,桌上燃着红尘间所值千金的灵犀香。自窗往外垂着头看, 是绵延不绝的山峰和悬瀑, 山峰上那些房屋,是内门门生居住之处,再从他们的房屋往外看, 足下便是山腰处的外门弟子……
郎无心无甚神情地转眼, 看见郎辞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前,她轻声道:“怎么了,坐啊。”
“……”郎辞的手还放在腰间,那里有她的剑。穹苍并没有上缴她的兵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或许便是第一仙门的底气, 她额角紧绷, 低声道,“你……我们, 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明知道,你做的事瞒不过掌门,就算拿着圣物当条件, 又有什么用?”
郎辞根本不知道眼前人在想什么,除去那连她自己都无法信任的亲情, 就连唯一能维系两人的血缘都如此淡薄,郎无心从来不向她解释任何, 甚至三月前在纵横碑上听到的,那荒谬的只言片语,令她至今仍是不可置信,眼前人还是什么都不说。放弃柳玉楼的贴身保护,在混战中救出宗楚仁,孤身来到穹苍,这桩桩件件都让她完全无法赞同,她太过紧张,精神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郎无心眼睫一抬,不解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郎辞近乎颤声道:“你杀了……杀了那么多人,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吗?!”
“别忘了,我自出世以来,只杀过两个人。不,应该算是两只妖?”郎无心缓缓走到她面前,道,“一个是把你这个废物锁在地牢里逼我去做事的常青,另一个是想推翻昆仑,和峨眉勾结,试图建立第七大宗的师墨,你说,他们不该杀么?”
仅从结果上来说,她完全算是一个好人。
“你那是不想杀吗?你那是没杀成!你不想杀徐青仙,还是没对阎笑寒动过手?什么只有两个人……”郎辞张了张口,终于道,“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少林死了多少人,青莲台死了多少人,还有,一个城池的人”
“那有什么办法。”郎无心难得坦然道,“毕竟我只是个下贱的凡人,谁都看不起我,也没人可以帮忙。白手起家很难,又碰上难缠的拦路虎,没杀成下次总有机会,总要学的。”
一出门就遇到徐行那的确没办法……什么,郎辞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荒谬到快要破音了:“你还学?!你还学什么!”
“至于之前,是他们要杀我们,我不想死,所以反抗了,仅此而已。”郎无心又近了一些,两人颜色相似的瞳孔映照出彼此的脸,她缓缓道,“不要说的好像置身事外一样。你那时不在么?我没让你下手,已是给你时间了。现在看来,或许是给得太多了,多到足够让你合理化自己的旁观,心安理得地开始指责我了?”
一霎静默,郎辞的眼前忽的出现了一片回忆中的血海,她眉尖抽了两下,神色一瞬空白。
郎无心道:“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可是,没有我……”郎辞道,“你不是也早就死了吗?”
郎无心平静地看着她,道:“所以,这就是你还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
“我不该和你讲道理的。反正,你都有理由,你都是被迫的,最无辜的,你也不想这样的。”郎辞摇了摇头,罕见地讽笑一声,“我只想知道,你说的那是真的吗?徐行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的……那些经历,究竟是谁告诉你的?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郎无心反问道:“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郎辞道,“若她真的是徐行,你为什么还要杀她?为什么处处针对她?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既然她”
“因为她是徐行,所以她做的事就一定有正当理由,是么。”郎无心笑起来,“正是因为,她做的是好事,我和她作对,那我便一定是在干坏事。那,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判断好与坏的?”
“妖族可怕吗?就算真正承袭蛇族天赋的人是你,你还是怕得要命。”郎无心道,“人族曾有一次能彻底消灭妖族的机会,只差一步,却毁在徐行手上,她害死同门师姐,死伤兵卒无数,以一己之力让这场抗争的时间再度延长几百年,仅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白族。穹苍让这个名字自历史上消失,是为了保护她,否则等着她的便是遗臭万年了。你觉得,她是在做好事?”
郎辞瞳孔一震。
郎无心顿了顿,道:“你要如何确认,她如今抢夺圣物究竟想要干什么?而我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将圣物归还穹苍。奇怪,分明看上去做好事的那人是我才对,你却对我诘问不休……”
她语罢,目光转向郎辞,清瘦阴沉的女子仍是死死盯着自己,面上仍是殊无动摇。
“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讲道理。什么妖族人族,你对人下手有比对妖轻一点吗?从你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郎辞咬着牙道,“我只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足?”
郎无心:“……”
郎辞厉声道:“回答我!否则,我绝对不会留在这里。你明白的吧?!没有我,你马上就会死的!”
分明她在逼问,却显得如此色厉内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