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哗然中,徐行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所以,掌教的意思,是擅自打伤门人闯入之后,还要我打开山门,让你一点一点仔细搜查了?”
掌门当成这样,何止是蠢辈,恐怕当场颜面扫地,此后沦为笑柄。
逼视中,无极掌教面不改色,陡然向自己心口拍去一掌,掌力催动心脉,他面色一白,霎时口喷鲜血。他将血迹抹去,声音带着难听的嘶哑,缓慢道:“徐掌门若是觉得不妥,此刻便可动身前往无极宗,在下绝不设防,掌门先一点一点仔细搜查到满意为止,再论其他。这般,足够了吗?”
“……”
此刻,不仅是无极宗的人愈发盛怒,就连原本怫然不悦的穹苍诸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有几人目光在徐行波澜不惊的面色上掠过,连自己都有些止不住的怀疑,穹苍是否当真昧了东西,做了不道义的事即便相信徐行绝不会如此下令,但其他人如何,谁又能敢拍着胸口打包票?
那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开始鼓鼓作跳,徐行面上不变,眼前兀的出现重影,一瞬分神,耳边响起矿山之事初起时亭画忧心忡忡说的话。
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这么久来,她也不是没吃过教训,没跌过跤,再明白不过,很多事善不善了无法控制,但恶不恶了倒是全由自己说了算。要论擅长搞砸事情,她说第二,谁敢当第一?实话说,这浩浩荡荡怒视她的几十人纵使兵甲齐备,在眼中也弱如蝼蚁,她当然可以一掌好心助这用苦肉计的老匹夫早些过下一个生辰,返老还童那种但,然后呢?
徐行将自己那快要七窍生烟的火气强压下去,垂了垂眼,再抬眼时,一张脸上便挂住了堪称无懈可击的假笑。
此招是她临场所悟,还有些不太娴熟,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笑,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出那是假的。假到皮和肉险些分离,仿佛用手一拽就能扒下来,虚伪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境界,徐行就这般假笑道:“掌教,何至于此。关于此事,穹苍必会查清事实,给无极宗一个交代。既已协定,就当执行,三日后,无论真相如何,这座矿山会原原本本交到无极宗手上。”
无极掌教被这变脸绝技打得竟有些措手不及:“你……”
“说到,便会做到,徐行从不食言。”徐行道,“莫非,掌教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么。”
“怎敢。”话都说到这份上,再逼无益,更何况,穹苍绝不会当真随他搜查,此行目的已达,无极掌教冷笑一声,道,“那我便静待徐掌门的好消息了!”
那行人浩浩荡荡的来,拖家带口的走,穹苍门人盯着这群人的背影,难得吃瘪,看上去恨不得追上去尽数咬死。徐行没动,拂袖道:“来人,送芳邻回去!”
人家转身离去,她也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诸长老执事铺天盖地的疑问无处安置,霎时扑了个空,只得瞪着眼看那道身影消失眼前,往占星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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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人的脸皮掉了就不太能捡的起来,徐行早些年还是个面子比天大的傲骨铮铮死犊子,动辄能气死百来个长辈那种,现在自己被迫当上了长辈,从被擦屁股的变成了帮人擦屁股的,终于懂得了看闯祸精的滋味,午夜梦回都恨不得回到过去一巴掌把自己抽成旋风小陀螺,连带着看六长老都慈眉善目许多,也不大那么想让他早入轮回了。
然而,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无论自己与亭黄二人怎样追查这灵石的去向,都只能追查出一个荒谬的结果,就是交接的那日晚上,这巨量的灵石像是凭空生出了什么隐形的翅膀,上一瞬还在两宗边境,下一瞬便到了穹苍门内,而后消失不见,全然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解释傻如神通鉴都无法接受,想来这浑然天成的一口黑锅,是不接也得接了,唯一的区别,便是接的姿态能否好看一些罢了。
而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徐行竟然对这个结果陡然生出了几分“意料之中”的莫名之感,因为这毫无线索、干净至极的手法,和此前的两件谜团一模一样:
其一,五朵莲苞失落之谜,其二,拦下黄族族长死讯的人究竟是谁,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正如此时。
三日转瞬而过,约定期限就在明日,昼夜交接之际,徐行带上家伙,换上常衣,轻车熟路往那条自己走过一趟的路途上行去。她没约人,也没人约她,只是自顾自走了半晌,很快月上树梢,朦胧遍地,她身后出现了两道脚步声。
亭画道:“事到如今,只能以穹苍私库调灵石填补空虚,交易既成,不能改悔,这亏,是吃下了。”
“来日一定讨回,是吧?”黄时雨接道,“哎。师姐啊,脸色这么差。我说,不就吃了一次亏吗?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无极宗那边吃了你多少闷亏,真要全讨回来,那还能安生?跟那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比,你已很厉害了。不过你能不能先告知我,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亭画省下的字眼全给黄时雨说了,徐行站定,跺了跺脚,气定神闲道:“这呢。”
黄时雨听闻声响,目光陡然一厉,再看见徐行身影时,又霎时转为诧异,他不敢置信地指着二人道:“你们俩知道这地方,独独我不知道?又是你二人背着我的秘密了??究竟还有多少?!”
亭画一顿,冷淡道:“我在意的并非是那矿脉……”
黄时雨颇受背叛般的大呼小叫:“又来了。又转移话题!”
“……”
三人同行之地,正是亭画上回领徐行来到的远僻山巅,能看见万年库一角和纵观登天梯之所在。
调用穹苍私库去补缺一事,明日要先前往议事殿由五位掌门表决,但亭画身负奇阵,她同意便是同意,否决便是否决,此事没什么余地,只是想也知道,定会在宗内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准还会颇有怨言。
毕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认下撕毁协定窃取灵石一事,二是示弱服软补上缺口,前者引起的舆论怨气不堪想象,其余大宗更能以此发难,后者便简单多了,穹苍门人被削了面子,还没能找补回来,说不准会对她很失望。
然而,徐行认为,也是时候该让他们被削一削面子了。
一个平白无故认为自己永不能让步的人是蠢货,一群平白无故认为自己永不能让步的人便是灾难了。更何况,徐行从不畏惧谁对她失望,正如她前往六盟共议时全然记不住那些风云人物的面貌一般,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不过那独独几人罢了。
月华如水,只有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得稳当。亭画忽的道:“一字图,可以归还。”
徐行道:“但不是现在。”
亭画微不可见地颔首。她说:“除去制出圣物之人,还有一人能明白这五样灵器的底细。”
徐行道:“提要求的人。”
三人停步,黄时雨目光落在那一角红瓦屋顶之上,万年库灯火通明,三个形态各异又极有特点的铁童子仍在院子里慢吞吞地过家家,一会儿这个骑着那个打,一会儿那个蹦到另一个的背上,只一眼,他心思通明,竟也无任何诧然。
亭画微微闭了一下眼,看着徐行,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调道:“无论是谁,无论哪一方,要杀你的理由,实在都很充分。”
这点徐行当然知道。妖要杀她,因为什么,其他几大宗的人要杀她,又是因为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甚至不用去细想。
亭画道:“‘那个人’要杀你,我想,是因为怕。”
徐行原本垂下的眼蓦然抬起。亭画的语气之中,依旧没把那人的姓名直截点出,并且,听起来,她依旧不认为是前掌门在暗中操纵,而是另有其人。
为什么呢?因为情感吗?应该,不是吧。
徐行侧头道:“怕什么?”
“怕你声名鼎沸,无人能挡,穹苍的势力不断扩大侵占,破坏好不容易平衡的六宗格局,再度掀起战役。”亭画顿了一顿,方转开头,继续道,“更怕你当惯了这万人之上的第一大宗掌门,有了不可舍弃的人,所以,不愿意……回到鸿蒙山了。”
正因为她是前掌门最认同的传人,所以她能清晰明白前掌门究竟是如何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太过残忍,连说出来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徐行最好的结局,便是在赢得虎丘崖一役后不再醒来,神识丧失,成为与传统一般行尸走肉的火龙令容器,在某一天的地鸣声中回归消散。这样,妖祸已平,六宗携手重建,不分高低,一切都会回到寻常,而徐行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智者最不想要的变数。
徐行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轻松道:“我知道。”
亭画:“你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别的。”徐行弯了弯唇角,道,“那日我醒来时,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听到声音。你刻意将寻舟调开,独自站在我榻边那时,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