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道:“期望,有时候也是一种诅咒。好了,做自己的事去吧,若是要跟来也可以,今日正好是占星台卜吉测凶之天时,不过,若是听不得除了好话之外的话,我建议还是别去了。”
亥时,占星台。
徐行那句劝告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自她初入穹苍开始算,记忆中就没见占星台蹦出过什么好屁。每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要么是双喜盈门双管齐下,就跟那派发任务牌的吉凶预测一般,程度只分两腿入土和半身入土。要知道,就连前掌门嘴里抠一抠也能勉强抠出来句“小行办事真是利落”,占星台这样能说得过去么?九界当真就这么倒霉吗?苍生真的就不能过一天好日子吗?要不是徐行没那个当暴君的条件,至少也得每年投两个六长老进去人祭了,真是够糟心的。
第四峰的山巅之上,水镜倒映着空中星象,门人在这一汪镜湖旁设阵问法,金光熠熠,染得此方昏黑的夜色破出天光。随着门人们额角淌下汗珠,庞大水镜中的星象正在飞速变幻。
徐行与亭画并肩站在最高处,垂眼看着这浩瀚星云,二人面色皆极为沉凝肃然。
占星台“卜吉凶”不久后,就到掌门前往鸿蒙山脉“测天时”的时刻了。这也是继任这么久以来,亭画唯一一次准许在穹苍之外待上这么长时间的机会。
两人没有说话。沉寂间,徐行忽的开口:“其实,你也根本看不懂吧。”
亭画又不是第四峰出身的,怎看得懂星象?但一想到她分明压根看不懂,却每日都要一脸严肃地装作自己在听在分析、还要端住给其余门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徐行就不禁想笑。
“……”亭画额角一抽,道,“你就不能安静点闭嘴吗?”
徐行道:“不能。怎样。你要在这打死我吗?”
又讨皮痛了。亭画毫无波澜道:“不止一个长老说过,身为一宗之长,你的掌门殿太过冷清了。你不爱用铁童子,又不喜生人在侧,不如让寻舟入住,和往日一般侍奉你如何。”
徐行当机立断道:“你还不如在这打死我。”
亭画:“哈。”
天际间,白光大盛,星阵中央,一道陨星缓缓落下,平稳落水,悄然无声,未溅起丝毫波澜。镜湖四周的门人霎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疲累的神色中满是喜悦,就连向来不觉蹙眉的亭画都难得舒展了眉眼,温声道:“今年,似无天灾。”
当年连极北之地的火山爆发都未能被占星台感知到,能被预言到的“天灾”,都是能席卷损害数千数万人性命的地震、洪水、狂风此类,今年竟无天灾,无论谁来看,都是件极大的喜事,又有万众生命可以留存了。
然而,这笑意一瞬而过,极快便收敛。
天灾之后,便是人祸而代表人祸的陨星,毫无犹豫地缓缓落在了西北方向上。
众所周知,西北方,正是黄族一向驻守之地。
星象仍在不断变幻,风声渐大,山巅之上,两人垂下的瞳中映着同样的淋漓辉光,衣袂猎猎纷飞。
谁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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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几日,听闻圆真在少林医治下苏醒,再度被关入铁牢念经赎罪,加强防卫,此生不得而出,不知为何,民间关于降魔杵出处的流言骤然而起,不胫而走,如野火一般燎原散布。最开始说这消息的人,还被人当做笑谈,但不过数日,这就在众人口中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对此,灵境中也是颇有争议,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事办得好,就该对妖族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有人说,妖族无情冷酷,人族又未必,这般举动还是太过血腥有失道义;有人不忍,那毕竟是个涉世未深并无血债的孩子;亦有人说,孩子怎么了,难不成妖族当初放过了我们的孩子?如此这般,争执不下,吵得昏天黑地。
而降魔杵此时正在穹苍掌门徐行手中,有消息称,徐行在少林救下那白族,目的便是为了剥去她身上与降魔杵出自同源的灵属刺甲,并且九长老黄时雨不明不白地忽然身受重伤、卧榻不起,也正是因为徐行要验证降魔杵是否克制黄族天赋,在他身上实验导致。如今,徐行非但没有将降魔杵归还少林的打算,反而令其在第四峰严防死守,看来,这便是杀灭黄族的一大利器了。
流言几经编译,传到此处,便偃旗息鼓了。诸人嘴硬说着“不愧是徐行真是深谋远虑”,一边身体很诚实地将这当做一则丑闻往下狂捂,而远在穹苍的徐行听到这些消息时,险些惊了。
分明不是事实,情节却如此严丝合缝、如此合理,若非她就是徐行,她都要深信不疑了!
亭画对此不作评论,道:“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替你解释完了,朝你泼清水总比泼污水好。”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个阵营,便将所有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替我合理化,这岂非一件很危险的事?”徐行道,“这也就意味着,我若是和他们不站在一边,即便全天下的好事都让我做了,我依旧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这自然不好了。”
亭画最后一笔,将降魔杵的封印加固,瞥她一眼,似乎对这话感到无奈:“你莫非还有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机会吗?”
徐行心道,话说得这么满么,这可未必。不过,但愿没有和你站在对立面的机会,那就够了。
白日的占星台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铁童子在漫无目的地乱撞,有一个傻的不看路,径直撞到了寻舟的脚跟,寻舟往前一晃,肩头撞上徐行的肩头,徐行回头一看,笑道:“这么大个子了,还站不稳吗?”
寻舟道:“它撞我。我没注意。”
“那它力气真够大的。怎么,我替你打它?”徐行道,“说了你不用跟着我,觉得无聊就自己拔几根草玩,每次待得久点就各种怪动静都来了。你再这样我把你调去第五峰照顾你二师叔了。”
铁童子分辨不出来她在玩笑,吓得即刻抱头蹲下,寻舟不发一言地微笑:“……”
默然间,亭画忽的道:“就这样?”
徐行:“什么就这样?”
亭画:“你不再多骂他两句,让他现在打道回府,滚回去做自己的事,别来烦你吗?”
亭画并非是对寻舟颇有意见才这么说,虽然她的确有些意见。纵观其他师徒,师尊一言不合几脚踹上屁股、痛骂一顿都是常事,要立威,当然不能心慈手软,这般黏黏糊糊,不然徒弟迟早有一天会蹬鼻子上脸。徐行当师尊的水准实在太差了。
徐行道:“这也不用吧。那有点过了。”
亭画:“…………”
徐行,你真是活该。她冷峻的面容上又现一道裂痕,深深闭了闭双眼,吐出口浊气,而后,对寻舟冷冷道:“出来。”
亭画说完,便转身迈出殿门,寻舟没说什么,朝徐行看了一眼,见徐行点头,也便幽幽跟在亭画身后离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足音逐渐远去,只余一片空旷。
徐行面色不改,缓缓在封印着降魔杵的方台四周走动。她的手触碰着石台,发出极细微的声音,正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人诚惶诚恐的声音:“掌、掌门,四掌门令我将后殿的防卫先撤走,要秘密将降魔杵送回到万年库,敢问掌门是一同随行么?”
徐行回首,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要说熟悉,二人应当没说过话,要说完全陌生,在占星台卜吉凶时,这张面孔应当曾经出现在门人的队伍中。
她盯着他,直到他唯唯诺诺地将视线倏地错开,方撤后一步,道:“不必了。”
就在话音尚未落地的那一瞬间,此人周身忽的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妖气,他抢身而上,手中蓄着暗紫的寒光,像刀戳入豆腐那般,径直自封印中取走了降魔杵,旋即,他毫无迟疑地转身,脸面恰好对上那疾刺而来的凛冽剑锋,他偏头闪躲,用掌对上剑气,两者震荡,他的肉掌霎时鲜血淋漓。但与此同时,他再度抽手,奋力将降魔杵催动,砸向徐行的胸膛
二者接触瞬间,降魔杵上的白光与刺甲的白光猛地交汇,强盛到十分刺眼,一声炸响过后,徐行往后疾退,右手捂住伤处,唇缝间血痕流下,已受内伤。她抬手抹掉鲜血,竟也几分不可置信似的,面色巨变。
那夺杵之人目的只在降魔杵,并无丝毫恋战,下一瞬,便潜入地中,身影全无。
听到动静后,殿外众人匆匆进入,寻舟将徐行扶起,亭画皱眉道:“是谁?”
徐行再站起身,面上那略显浮夸的“大惊失色”、“什么怎么会这样?!”霎时没了踪迹。半空之中,那小小的、肉眼不可见的石花种子还在随着那人离去的路径悄悄漂浮,她扯了扯唇角,道:“暂时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