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的名字是江栩,一个生来便刻着奴籍烙印的人。
我的世界很小,四四方方,就是将军府的院墙。我以为我生命的轨迹早已被画定,那便是侍奉我的小少爷贺容疆,从青丝到白发,直至衰老死去。死后,管家会随意在后山寻个角落,将我这副无用的皮囊埋入黄土,不需留名,不需立碑,就像一片落叶,静悄悄地归于尘土。
然而,我没能等到老死的那一天,巍峨如山的将军府,却先一步塌了。
罪名是谋逆,是通敌叛国。
多么沉重的一顶帽子,由宫中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和她的父亲广平侯联手掷出,不偏不倚,死死地扣在了世代忠勇的贺氏一门头上。
一夜之间,朱门高墙的将军府邸,成了修罗血场。
府内三百七十一口人,上至鬓发霜白的老将军,下至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皆成了刀下亡魂,无一幸存。
除了我。
那日,天光未亮,小少爷便将我从睡梦中踹醒。他即将远赴边关,第一次亲临战场,那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京城小霸王,竟也生出了几分少年人的忐忑。他嘴上硬撑着,说着“本少爷神功盖世,区区蛮夷何足挂齿”,却又在无人处,别扭地塞给我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命我去城外的青云观为他求一道平安符。
“手脚麻利点,别耽误了本少爷明日的饯行酒。”他拧着眉,用扇柄敲了敲我的额头,语气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我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攥紧了那块尚带着他体温的银子,匆匆出了门。
谁曾想,那轻轻一敲,那句不耐烦的嘱咐,竟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诀别。
当我怀揣着那道浸染了袅袅香火气的平安符,赶回京城时,迎接我的,是冲天的火光与紧闭的城门。那火光,将半个夜空都烧成了可怖的赤红色。
我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冰冷的城门,嘶声力竭地呼喊,直到守城的兵士嫌我聒噪,用沉重的刀鞘将我砸晕在地。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城郊一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好心乞丐分了我半个冷硬的馒头,用一种看死人般的怜悯眼神告诉我,将军府完了,满门抄斩,尸首都像垃圾一样,被扔去了城北的乱葬岗。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刹那间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忘了。
小少爷……
我的小少爷贺容疆呢?
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嫌我走路的姿势不好看,用脚尖轻轻踢我的小腿肚。
他曾恶声恶气地对我说:“江栩,你再敢偷吃厨房的点心,本少爷就把你的手剁了喂狗。”
可现在,轮到他了吗?
不,我不信。那个不可一世、骄傲得像太阳一样的人,怎么会死?
那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我彻底抛弃了为人的尊严,像一条失去主人的野狗,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个人间地狱乱葬岗。
腐烂的恶臭、浓郁的血腥、湿滑的泥泞,与死亡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毫不在意,我跪在那座由尸体堆砌而成的小山前,用颤抖的双手,一具一具地翻找。
我的手很快被碎裂的骨茬划得鲜血淋漓,血水混着污泥,可我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活,要见到他的人。死,也要带走他的尸骨。
“少爷……贺容疆……你在哪里啊……”我的嗓子早已嘶哑不堪,发出的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的残絮,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终于,在一堆残缺不全、面目模糊的尸身之下,我摸到了一只尚存一丝微温的手。
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绳结,是我闲暇时用最结实的丝线,一圈一圈为他编织的。
是他!
那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涌遍我的四肢百骸。我像疯了一样刨开压在他身上的层层尸体,终于露出了他那张曾令京城无数少女倾心的俊美脸庞。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宛如上好的白玉,却冰冷得令人心碎。
他没有死,胸口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起搏。
可他现在的样子,比死亡更加残忍。
他的双腿以一种诡异得令人心惊的角度扭曲着,骨头尽碎,显然是被人活活打断的。双眼紧闭,眼角处,淌下两行已经干涸的黑色血泪。
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探向他的眼睑,才惊恐地发现,他的眼睛,被毒瞎了。
广平侯,好一双淬了毒的狠辣心肠!
屠尽贺家满门还不够,竟还要如此折辱贺家唯一的血脉,让他变成一个断了腿的瞎子,像蝼蚁一般,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那一瞬间,滔天的恨意如淬毒的藤蔓,疯狂地爬满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我勒得窒息。
但我没有时间沉溺于仇恨。
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带他走,让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将他小心翼翼地背负在自己瘦弱的脊背上。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身形修长,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座山。我背着他,每一步都深陷在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
瓢泼的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知道,要往北走,一直往北走。
离开这座吞噬人命的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一个可以让我们喘息的地方。
“江栩……”
背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又脆弱得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滚落。
“少爷,我在。”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