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思虑已定,便对跪在下方的齐婴说:“敬臣,尔父既已卸下左相之职,此位也不可悬置太久,朕便升你为这大梁第一权臣可好?”
齐婴抬目,与天子有刹那的对视,立即便明了对方的真意。
他没有看错,萧子桁是识时务者,他虽然对齐家、对自己恨之入骨,可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统治的安定。他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到达偏执的地步,无论是韩家还是傅家,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他在位一天,就一定会将世家绞杀殆尽,不死不休。
而现在,他是要他成为他的手中刀了。
齐婴垂下眼睑,再次向天子叩首,并未与萧子桁虚与委蛇,恭恭敬敬地答曰:“臣叩谢天恩。”
天子愉悦地笑了,笑声畅意,那双桃花眼则越发亮了起来。
他亲自走下御阶、扶起新的当朝左相,同他说了几句君恩浩荡的漂亮话,继而神情一转,又说:“朕知你品性,并非口蜜腹剑之辈,然朕在其位,行事难免要多加谨慎。”
他看向齐婴,目含审视,道:“朕曾致你家族倾覆,又怎知你不会怀恨在心、他日背叛于朕呢?”
这里便是言语无用的地方了。
谁都知道,此时无论齐婴以多恭顺的态度说多漂亮的话,都决计无法消除新帝的疑虑,他唯一能说的只有:“全凭陛下安排。”
无论此时萧子桁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有这样,才能交换一线生机。
萧子桁听言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自己究竟想要齐婴做什么,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后来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起他的父皇。
先帝少年时曾意气峥嵘,有挥师北伐克复中原的雄心壮志,可是后来却为众世家所掣肘,堂堂七尺男儿竟如同三岁稚子一般被人支配,连最理所当然的政由己出都不可能办到。
后来他的抱负尽数化作了虚无,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闷和伤痛中渐渐堕落,最终染上了五石散,日夜沉湎于声色以至于身体溃烂,终至于荒唐不经的可悲境地。
若非那些该死的世家步步紧逼,他的父皇何至于此!
他是被他们逼上了绝路!
萧子桁的主意定了――他知道他要让齐婴做什么了。
齐婴此人太过可怕,他虽然的确是一柄锋利的刀锋、足可以与那两姓相抗衡,可他同样不能让他心安,万一他最终抓住这救命稻草翻了盘又当如何?萧子桁是绝不肯冒这样的风险的。
不如毁掉他的身体。
让他沾上这毁人躯壳摧人心志的东西,让他好好尝尝他的父辈给他的父皇留下的痛苦,让他成瘾,让他不能长命。
这主意简直太好了,因为萧子桁发现此举还能让萧子榆死心。他可以告诉她,他是因为她的执迷才逼迫齐婴染上五石散,而她若依然故我,那下次他就难保不会干脆杀了齐婴。
多么合情合理。
萧子桁笑了,随手拍了拍齐婴的肩膀,继而十分随意地说:“前几日皇后还同朕说起,说她家中庶弟喜好五石散,近来新调出一种精纯的,据说味道极好――敬臣可要尝尝?”
齐婴怎么会不明白萧子桁的意思?
他自踏入官场以来就终日被天家以绳索捆缚,先帝以婚事和家族困他,而如今这位陛下,看来是要以五石散困他了。
不容他有哪怕一毫一厘的生机。
齐婴全都明白,可他的神情却越发平和恭谨,甚至露出些许对陛下的感激,躬身曰:“谨遵陛下圣谕。”
那天齐婴与新君共宴,席间皇后也在,言笑晏晏地命苏平将五石散和酒送上他的桌案。
他历来有胃心痛之症,是不能多饮酒的,遑论什么五石散,可那时却仿佛忘了这些忌讳,但凡宫人斟酒皆满饮,复再食五石散,与帝后欢宴直至深夜才离宫。
那晚,他身如虫蚁啃咬,因五石散易激热症,因而更觉五内俱焚,加之胃心剧痛几乎昏死,将青竹和白松他们吓得不知所措。
他本该立刻回到家中叫大夫的,可又不忍母亲见到他当时那个模样,便仍强撑着让白松驾车回风荷苑。
他和她的风荷苑。
其实自沈西泠离开之后他便几乎不曾回过那里了,除公务繁忙的因由之外,他心里其实也有些畏惧回到那里。
那里处处都有她的身影,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譬如望园,譬如忘室,譬如怀瑾院握瑜院,甚至即便是那些看似与她关联不甚大的园中花木也足可以令他想起她,他自知是有些虚妄了。
可那晚,他是那么迫切地想回到风荷苑。
想回到有她的地方。
即便他知道回去也并不能见到她。
即便他知道明日他就会为今夜的冲动而后悔。
即便他知道此时这样狼狈的自己根本不配回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地方。
……可他还是回去了。
当他独自在望园里看着荷塘中那已彻底死去的枯荷时,也难免在身体极度的痛苦中遥望北方,想起那个他已经失去了的人。
他为此时她不在自己身边而感到伤怀,可同时也感到庆幸。
幸好……你没有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样子。
第183章 秉烛(3)
从那之后,齐婴便算是彻底染上了五石散。
其实第一次吸食未必就会成瘾,但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做出成瘾的样子,陛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府宅之中想必也有陛下的眼线,因此他必须真的碰、真的成瘾,才能取信于天子。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整整五年过去,他已深陷于泥潭。
而沈西泠是不明这一切原委的,她所见的仅仅只是今日在她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婴染上了五石散这要命的东西,还看到他的身体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她爱他如斯,见此焉能不痛?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无比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