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1 / 1)

沈西泠很平静地看着他,明明她如此病弱,可竟显得气度泰然,仿佛一个真正的掌控者。

她静静地答:“将军既已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再问我。”

顾居寒紧紧地看着她,手无意间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攥得褶皱起来:“西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行贿受贿的记录,若是被捅出去,那……

与顾居寒相反,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很淡然,她甚至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看起来游刃有余。

她一边回忆着一些颇为遥远的往事,一边淡淡地说:“我的过去,想必将军也都是知道的,大约从十二岁的时候起便开始做小生意了,如今想来也有些趣味。”

顾居寒不意她忽然说到这些,有些怔愣,而他的确知道一些她的过往,据说最开始上手的生意是织造,如今在江南江北都势头强劲的白叠子织造生意最初就是从她手上起来的。

而此时她的眼神有些缥缈,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那时在江左,生意是很不好做的,因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而行会背后又是世家,留给其他人的路很窄,”她平铺直叙地说着,“我那时也很迂腐,明明可以倚靠他、借他的权力为自己敛财,可却偏偏想着要靠自己,再难也不去求他帮我,或许那时他也很无奈吧。”

一说起那个人,她的神情便越发柔软起来了,似乎感到有些熨帖。

“人总要为自己的少不更事付出代价的,只是那时我付出的代价有些太过沉重了,竟是一条人命,”她的语气低落起来,“那是一个跟我做事的掌柜,因我不懂得迂回,他便被行会的人害死了,一家人都失了生活的依仗,我记得那时他的孩子才不过八岁,却就那样失去了父亲。”

她的神情依然带着那时的伤痛,令人意识到这些陈年的伤疤依然留在她的心底,而静默片刻后她却又重新平静下去,显示出她此时心境的刚健――她可以控制她自己了。

“从那时起我终于明白了,权力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它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也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家庭,”她顿了顿,神情沉郁,后来又渐渐通透起来,“可它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我明白了,人在最危险最迫切的时候,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权力。”

“我没有权力,但我有权力以外的东西,可以借它去交换,”她扫了一眼顾居寒手上的那两页薄薄的纸,“我可以用钱去买权力,他们收了我的钱自然就要为我办事――至于他的事,将军若是为难,我便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罢了。”

她说得这么清淡这么从容,可是顾居寒知道,这是胁迫。

她在威胁他。

她知道的,找任何人都不如找他有用,他是大魏的燕国公、上柱国之尊,在陛下面前说话最有分量,她根本不会舍弃他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办事,否则岂非南辕北辙?她如今特意将有顾家人名录的账册给他看,就是在胁迫他:如果他不帮她,她就会对他的家人挥刀。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部,她是知道他品性的,若舍他一家能救一国,他一定会不惜大义灭亲,所以她还给他看了更多的名录――如果她将这些名册呈给魏帝,那么大魏的朝堂会发生怎样的震动?如果她借这个名录挑起朝堂党争,那大魏的朝局又会如何?

……她在胁迫他,以他的家族乃至于他的国家为筹码。

顾居寒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了。

心痛么?当然。他是钟情于她的,甚至直到今天她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之前,他都荒唐地寄望于她能走出对那个人的执迷,放下前尘过往、回头看看他,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这个念头有多么可笑了――她不仅不会爱他,而且还不惜为了齐敬臣将他打入地狱。

她是如此的狠心。

而除了心痛之外他也感到困惑。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孑然一身,她生意的根基都在江左,虽则他知道齐敬臣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保护自己,却绝不至于让她在短短五年间积累下如此的财富。她的怡楼和金玉堂虽然进项丰厚,可要以一己之力行贿如此多的朝廷官员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她真能办得到,这么多年他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帮她。

绝不可能是齐敬臣,他远在江左,被大梁朝堂上的重重杀局困得分身乏术,他都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再伸手到上京来帮她?

那究竟是谁?

沈西泠知道顾居寒的疑虑,而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帮她的人是她的父亲。

沈相的确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沈家也的确早已化为尘埃,然百足之虫即便身死,却也遗留下了无穷的遗产――并不仅仅是银钱,而是门路。

十年前沈相曾托门人旧仆将两笔钱财转交给齐婴,那位老仆原姓龚,名叫龚峙,在将沈西泠托付给齐婴之后便离开了江左之地,转至江北隐姓埋名。

沈相生前遗愿是妻女平安,而沈西泠那时虽被纳入齐婴羽翼之下,可也难保往后会否再次流离失所,是以龚峙离开江左后仍一直暗中关切着沈西泠的境况,并在五年前齐家事发、她远嫁江北后再次找到了她。

那时沈西泠意志消沉,久久无法从当年之事中回过神来,而龚峙的到来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光乍破。

她得知这位先生曾是父亲左膀右臂,且多年来始终暗中关照着她,自然为此动容。而当龚先生听闻齐婴不仅对当年沈相所赠资财分文未取,还将自己的私产变卖用以为沈西泠谋生时,便不禁深为感慨,当时便叹曰:“沈相果然并未看错,那齐敬臣确是值得托付之人。”

自那之后,龚先生便以一个寻常账房的身份留在了沈西泠身边,明面上替她料理着怡楼和金玉堂,暗中则将当年沈家通商的门路移交给她。

沈西泠原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温吞性子,即便幼时经历生死大难也不曾更改本心,可五年前的那场祸事实在伤筋动骨,尤其因为波及了齐婴,更在她心中留下了疮痍。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暗中经营着自己的这个无形的王朝,笼络着不尽其数的南北商贾,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只是在得到利益的同时分头依命给南北朝廷的各层官员行贿,既依附这些权力而生,同时又将其变成自己的犬牙。

财富永远都逊色于权力。

然而,当财富膨胀到一定的程度,连权力也将不得不低头。

沈西泠当然不会把这一切的原委都告诉顾居寒,她只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结果,此时她眉目安定,落在顾居寒眼里却不禁让他想起了齐敬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与他如此相像。

甚至连坐在那里与人博弈、乃至于掌控一切的神情都与他如出一辙。

同样笃定,同样平静,同样无所回避。

他心中实在痛得厉害,以至于有些失了章法,看着她感慨了一句:“西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还记得他们初相见的时候,正在上京某处热闹的街市,那时她是那样干净,甚至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乞儿同人争执、不惜舍出她自己也要护着比她更弱小的人,当她对他笑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芜杂,只有清透,如同一场江左三月的烟雨。

可现在……

她在舞弄权术――甚至比这更糟,她在驱使利用权力,以实现自己的私望。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沈西泠听见他这一问,神情却变得有些幽深。

她对他笑了笑,可眼中却浮现更浓稠的哀伤。

“温若,”她说,“你不会懂的。”

她的声音有些空,眼神越□□缈了,眉头益发皱起来,似乎想起了一些令她痛苦不堪的往事。

“我曾问过他,我是不是应该改变,是不是应该变得不择手段,”她的声音很低,“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变,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他要我永远干干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