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娘子说:“无事,只过来歇歇脚。”
店家再不敢多话,又转身烧火去了。然后从屋里挂的一块旧竹帘后走出一个妇人,她先是瞪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店家,又朝随娘子扬起笑脸,很热切招呼道:“贵人难得进咱家的小店来,好歹吃口茶才是,正巧昨儿得了一盘的野蜂虫,奴给贵人擂一钵茶吃可好?”
玲珑原以为随娘子会拒绝,却不料随娘子很干脆的应了句:“那就有劳店家娘子了。”
嗯?
真要喝虫子汤么?
随娘子点头:“入乡随俗,尝尝吧。”
那……好吧,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
店家娘子手上功夫很利索,她见玲珑婆媳俩穿着狼皮披风,头上有银饰,腕上有玉镯,手上还有戒指,贵贵气气的,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便舀了锅里的热茶水兑了瓮里的雨水洗了手,抄着一个小巧的竹提篮往帘子后去了,没多会儿,又出来,提篮里是一窝白胖胖的蜂蛹。然后四下里摸索,又找齐了擂茶用的其它物什,也没洗,就这么全倒进一只钵里,用一只小石杵又磨又旋又捣的,还喊她家男人快些将茶水烧开。
店家便不声不响的往灶里添了几节松木,松木多油,一进灶膛,火苗就陡的旺盛,噼啪做响,一膛火未烧完,茶水就滚开了大泡。店家娘子从一架黑油柜里取了两只大碗,用滚茶水涮了一遍,便将钵里的糊糊刮进碗里,然后舀了一瓢冒大泡的茶水浇进去,用竹筷快快的搅了几下,放进去一把小木勺,用腰裙擦过手,端起大碗,小心翼翼的放在随娘子面前。
随娘子略吹了几下,小小喝了一口,抿嘴品尝过后,又喝了一口,便对玲珑说:“尝尝,倒也不错。”
玲珑也尝了小小一口,有些烫嘴,味道么,很像咸口的牛奶鸡蛋糊,口感很细密浓稠,药草和野花椒叶的味道更重,不难喝,还挺顺口。
婆媳两个慢悠悠的吃着茶,随娘子间或跟店家娘子说一句话。
见有人来买茶,随娘子就说:“店家的生意不错,买茶吃的人还算多。”
店家娘子不甚痛快的回道:“今年冬天不好,许多脚夫都去修路了,客人比往时少了一多半,每日要剩许多茶水……”
随娘子便不与她说话,由着她埋怨唠叨,只低头吃茶,店家娘子似觉出她说的话多了,客人怕是不愿听她抱怨的,便讪讪一笑,停了话头。
随娘子又似不经意的说一句:“听说那路修的宽,等修好路,山里的东西就容易挑出来换成钱布米粮了。”
店家娘子这回也没憋住,用很有种先见之明的语气说:“哪有这样容易嗦,贵人可不知道里头的门道呢,不说做官为吏的人,只说这槽头行脚夫这些人,比水里的蚂蟥还狠噻,这路要修好,才正是他们的吃口喏,结着一杆子人,随便往路口下个门闸,不交几个钱,哪个能通过他们的闸噻……”
随娘子又问:“这些人,没人管他么?”
店家娘子就笑:“哎哟哟,当然是有人管嘛,没人管他,哪个有那么大胆子噻?人家背后都有靠山嘛,官府里也不管抓他,哪个敢惹他们嘛,又不是石头做的脑壳子不怕得敲……”
玲珑借着话头又问一句:“他们的靠山也比蜀王府大?”
店家娘子顺嘴就说:“唉哟,这不好比噻,蜀王是皇上家的亲戚,哪个能比得过皇上的亲戚嘛。”
这样啊?
婆媳两个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口喝尽碗里的茶糊,唔,那就好,等路修好,石碑刻好,哪个敢做拦路虎,就把他交给蜀王府处置去。
蜀王,可真是个好工具人。
放下一串大钱,两人整了整衣裳,腹内暖暖的走出茶铺。
第86章 未定 未定
徐知安这一去, 又是十几天,若不是突降了一场大雪,他还不会回来。
南浦的雪都是夹着雨的, 雨雪一大, 气温一降,就变成了沉重的冰壳子,许多人家都住着草庐竹舍, 这样重的雨雪,极容易将屋顶压蹋下来。再一个,大雪封了山, 许多人家就断了顿, 又饥又寒, 可容易损了人命。这种天, 也不好修路,怕伤了人,徐知安便下令许路役暂停, 诸人先回家去将家中事情处置好, 待雪化了再来上工。
路役上的粮食给的足,许多人都会偷着将自家吃食留下一些, 捏成粑粑, 放灰堆里烘干再存起来。路役一停工,这些精瘦的役民便用细草茎将干粑粑串起来, 往怀里一捆, 就是鼓鼓囊囊一大包。鞋里多垫些干草,再缠些细藤以防下山时滑倒,背着潮湿的被褥,拄着竹杖, 踩着积雪,做伴回家。
徐知安也和衙吏们踩着积雪,检查山道,确认三条道上的役民都平安离去,工具入库锁上,粮薄平帐封存,这才牵着几匹骡子下了山。
一场雪,也逼的山里野物无处安身,林下被冰雪盖着,林梢也被冰雪覆着,山鸡野雉无处觅食,便四下乱撞。和徐知安一起进山的两个向导是老猎手了,一路只用竹制的弓和藤皮捻成的弦,就猎了许多野禽,骡子的两侧都挂满了。
徐知安只挑了三只彩雉,就图它们羽毛好看,做了键子,踢起来的时候必定流光溢彩。
余下的被衙吏们分了,有大人在身边,没人敢夺了他人之物,便掏了些钱物给两个猎手,猎手见此胆怯并不敢取,他们也知些规矩,所谓孝敬之类,惯是衙吏们常使的手段,他俩若接了财物,怕被记恨,故不敢自己动手来接。
还是徐大船从各人手中接过钱物,交予了两人。
然后各自归家。
徐家今日做豆腐。山里田薄,能种的粮食实在少,又是旱田,许多人家便种豆子,豆子好活,不需要用心侍弄就有收成,也不挑地,田畔能种,山地也能种,到收成的时候看好别让鸟雀野鼠祸害就是。只不过,山里雨水多,杂草长的快,手脚不勤快的人家,豆子地都草盛豆苗稀,不过多数有田地的人家都勤快,一多半儿的心思都扑在田地上,就图个一家子的温饱。
南浦的盐井,不止出盐,还出卤石,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儿的祖先,学会了用卤水点豆腐,点出的豆腐又滑又嫩,然后这法子就传到现今。南浦的人家,每家都存着一块卤石,卤石慢慢化成水,便是卤水,于是几乎每块卤石下面都放着一只大陶碗,或是有的人家,直接将卤石放进一只破旧不用的腌缸里……豆子多,卤水就不能缺,要不,家户人家没法子过日子。
做豆腐是个辛苦活儿,如今的石磨都做的大,光是磨豆汁子就能累的人浑身酸痛,再过滤挤压熬煮点卤,豆腐花儿入了压板,人也似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所以人常说做豆腐和打铁一样,都是极辛苦的差事。
玲珑原也不准备在家做的,不过临近腊月,得开始置办年货了,这周围许多人家都开始做豆腐压干了薰干子了,贺嫂子又说每日闲的很,外面买来的恐又不洁净,不如自已在家做的好。
于是泡了一桶黄豆。
院里没石磨,贺嫂子和画角两人一人担了两半桶黄豆,一人担了两半桶井水,去附近家有石磨的人家去磨,半天时间,两人又担了两桶生豆浆子回来。刚坐下歇了口气,喝了盏茶,又在厨房里折腾搭筛豆浆子的网架,还扯了一米的白绡纱绷在上面做筛布。
从早上一直忙到天快黑,豆腐花才做成了,人也累的够呛,这且不能歇,还要包豆干了,包好再放木箱里用石板压上,沥出来的水也不能白倒了,听说用这豆腐水腌酸菜,酸菜就能黄灿灿的,也不容易坏;还有人家用这水擦带漆的家具,擦过之后不易掉漆;还能浆洗衣裳……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贺嫂子听了一肚子,还真将沥豆腐的水留下来,准备腌大青芥菜。
豆渣也不能扔,也是学了南浦的妇人们常用的法子,将豆渣捏成二三斤重的团子,就堆在稻草上,半干霉绿时,就装进大瓷盆里,洒上盐巴浇上开水,就放在院里,下雨时用竹笠子盖住,不下雨时就露天放着,就这么晒满一整年,就是老酱。
以前在苏北,家里都是用煮熟的黄豆做酱,吃着很香,用生豆渣做酱,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做出来的酱是个什么味道,总之,豆渣团子已经放外面的稻草床上了。
还留了一些,要煎豆渣吃,没多少,就一碟子的量,也就吃个稀罕。
晚饭很简单,就是煎豆渣饼,酸辣豆花汤,腊味炖豆腐,粳米饭。
碗筷刚拾掇下去,徐知安就顶着一头风雪回来了,衣裳湿的厉害,靴子也湿透了,走时才刮的胡茬,又硬扎扎的长长了不少,人还是瘦,只双目湛湛,显的十分精神。
玲珑顾不得看他手里提的鲜艳异常的彩雉,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伸出探进他的蓑衣里头,果然湿了,冰凉一片,急着将他推进换洗间,先脱了湿衣服,用热水淋浇一遍,换上干棉衣,就回至取了颗药丸,扔木盆里,倒上热水,让他泡脚,泡的浑身起了汗再起来。
平湖徐大船估计也湿的利害,前院里也有热水房,老吏嫌外面冷,多是躲在热水房里取暖,顺便将火烧着,这几日,别的衙吏也多半时间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