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抽了自己一巴掌,从此再也没敢合过眼。

萧矜大部分时间昏昏醒醒,意识都是迷糊的,甚至压根儿没弄清身边人是谁。

有天夜里,不知她梦见什么醒过来,又或是错把萧逸当成了什么人,拉着萧逸的手捧住了,裹进怀里,再也没肯放开。

她浑身烧得火热,额头一层层的虚汗直冒,嘴里却喊着冷。

萧矜本来就瘦,如今瘦削得更厉害,锁骨肩胛骨突兀凌厉,细得快要断掉,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摸着直硌手。萧逸不敢再加被子,怕压坏了她这副看起来被风轻轻一吹就能折断的身子骨,只得打开暖气,热得自己大汗淋漓。

大小姐却还是念着冷,委委屈屈的鼻音,鼻尖烧得通红,轻轻抽泣了两下。萧逸脑子一热,掀了被子钻进去,把她搂进怀里,死就死吧。

“逸哥哥……”

萧矜突然睁眼,好像认出来眼前人,眼泪倏地一下就落下来,深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知道自己走不掉的时候她没哭,被廖明宪按在床上侵犯的时候她没哭,胃烧灼得痉挛的时候她没哭……

却在这时候哭起来。

夜深人静,整座廖家主宅只有她和萧逸,眼泪这时才肯掉下来,坠在下巴尖儿上慢慢地晃,流淌过的痕迹像条河。

萧逸紧了紧怀抱,怀里人单薄得像片羽毛,他无法自制地凑过去,伸出舌尖,裹住了大小姐的眼泪。

比液体钻石还要珍贵,是大小姐的眼泪。

大小姐的泪,大小姐的血,大小姐身体里的一切液体,都不可以擦掉,都是要舔干净的。

手指太粗糙了,会弄疼大小姐,会弄得大小姐不舒服。必须是舌头,足够柔软,足够温热,足够灵活,才能伺候好大小姐。

萧逸试图用一些回忆,唤醒萧矜的神智与求生欲,但他踌躇良久,还是不敢提起萧家任何人。他怕弄巧成拙,提起曾经辉煌的过去,反而逼得萧矜心灰意冷。

他想起大小姐少年时期心爱的那匹小马驹,轻声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娜塔莎吗?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看娜塔莎。”

“……骗子。”

萧矜被吻得,突然间清醒过来,往事如烟,在脑海里渐渐升腾起仇恨的轮廓。她张口,恶狠狠地咬住萧逸的脖子,眼里泪里盛满了滚烫的恨意,但实在是没有力气,咬下去牙关软绵绵的,甚至连道咬过的痕迹都没能留下。

“我是骗子。”

萧逸跟着重复,极耐心极纵容,只想哄她再多说几句话。

“畜生。”

“我是畜生。”

“坏蛋。”

要不是此刻她病重,萧逸可能会当面轻笑出声,大小姐骂他的话里不像裹挟着什么深仇大恨,倒像小孩子赌气。

或许生病能够让时空倒流,产生一些年龄退化的错觉,萧逸觉得此刻自己和萧矜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她胡乱发脾气,他哄哄就能好。

而非如今隔阂着血海深仇,一道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翻越或填补的天堑。想及此,萧逸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略带凄楚的笑,贴着大小姐的耳朵轻轻应承下来。

“嗯,我坏。”

他吻住萧矜的眼泪,吻住她的耳尖,一遍遍提醒她曾经是谁。

“我这么坏,你怎么能放过我呢?”

“你要好起来,好起来,打我骂我折磨我,甚至杀我,都可以。”

“但你要好起来,我的大小姐。”

0036 正文 36 白孔雀(肉)

萧逸履行了承诺,在萧矜开口进食,勉强能够下床后,亲自带她前往马场,看望她那匹纯白高贵的马儿。

那是一个久违的夕阳,日照温柔,黑色车队浩浩荡荡开道,下车后整队保镖紧随其后,明面是保护萧大小姐,实则是监视,生怕她溜掉。

萧家失势,娜塔莎却依旧被照料得很好,精神抖擞,皮毛油光水滑。萧矜见了她,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笑也只有这短短一瞬,随即她抱住娜塔莎优雅美丽的脖颈,埋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落入厚厚的皮毛之中。

萧逸默默跟在她身边,听她的哭声,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狗,哽咽,无助,断人心肠。

在这串哭声之中,萧矜想起很多年前,她与萧逸还年少的时候,她总是命萧逸陪她骑马。

时近黄昏,太阳不像白日那么烈。

她高高坐在马背上,萧逸步行在她身旁。天边夕阳光线绵软,仿佛一杯液体温柔地倾倒下来,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其间。她突然俯身,吻了下他的额角,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抚过萧逸英俊的侧脸。

不等他反应,她又直起身子,手里握着缰绳,慢悠悠地引着娜塔莎往前踱了一小段距离,又兜个圈子回去,再度亲吻他的脸。长而疏朗的睫毛扑扇着碰着萧逸的脸,像蝴蝶的翅膀。

纵使细微如蝴蝶扇动翅膀,也足以造成千里之外的飓风。

爹地死了。萧家完蛋了。曾经的萧矜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终于认命。

萧矜抬起头,眼泪尚未干透,她望向萧逸,轻轻地说:“回去吧。”

她逆着夕阳,眼底余烬,寸寸成灰。

廖明宪终于归来,看见活蹦乱跳的大小姐,在庭院的草坪逗一只金毛幼犬玩儿,简直喜出望外。说她活蹦乱跳其实不太准确,但相比他离开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然是极大的惊喜了,也不知道萧逸给她下了什么灵丹妙药。

只见萧逸一身黑衣,远远站在她身后,目光寸步不离她的身影,倒真是恪尽职守。

午后阳光和煦,微风拂过,吹起萧矜纯白的裙摆,她宛如庄园里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脾气虽然又臭又硬,却始终保持着高贵优雅的姿态,昂着纤长的脖颈踱来踱去。

远远望着,还真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高傲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