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前面莫不是萧大小姐?”

“是她,好久没瞧见这位大小姐身影了,听说这几年都被廖先生养在家里,当廖太太呢。”

“啊?廖明宪不是早有老婆孩子在欧洲,这都离婚啦?”

“离什么离?欧洲那位大廖太太是明媒正娶,扯了证生了娃甩不掉,香港这位小廖太太是抱在腿上供在床上,房门都不舍得出一步……”

“哈哈哈……几年前大小姐念高中,我远远看过一眼,从萧家车里迈出来,学生妹小短裙,又水又嫩,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么水灵灵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啊。”

“啧啧,我说,她这装扮,不像送殡的大嫂,乍一看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还以为是萧逸的遗孀呐!”

“哈哈哈你忘了,萧大小姐四年前可就当过一回小寡妇了。”

……

我装作没有听见,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司机早就候在车旁,殷勤地拉开车门,我低头钻进去,没一会儿廖明宪也进来了。

黑色林肯启程,前座隔板缓缓升起来,车厢内只剩下我与他二人,我还在瑟瑟发抖,廖明宪脱了身上西装披到我肩头,又把暖气温度调高了一点。

裙摆湿透,紧紧缠绑着我的双腿,雨水与寒气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头顶落下来将我罩住,整个人都被这冰冷雨网束缚着挟持着,动弹不得。

廖明宪脱了我的高跟鞋,把我冰冷的双足拢进他的怀里。

“冷吗?”

我点头,努力忍了忍,没当着他的面打喷嚏。

“穿这么少。”

廖明宪嘟囔了一下,语气像极了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因为年岁大而因循守旧,却从不忍心真正严厉地责备我。

他解开银色的精钢袖扣,将衬衫袖子卷至手肘,取来保温箱里捂好的热毛巾,低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我脚背脚踝溅到的泥点子。然后他把湿哒哒的裙摆推到膝盖上方,又换了一条干净毛巾,慢慢地擦我腿上的雨水余渍。

他手掌温热,随毛巾一起,贴着我小腿内侧慢慢往上熨,按住某个穴位轻轻地揉。

车内温度一点点攀升,暖风呼呼地吹在身上,足够宜人,我冻僵许久的神经这才开始缓慢恢复,迟钝的情绪触角也重新回归纤细敏感的状态。

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内心凄绝,不禁眼眶发潮眼圈发热,眨了眨眼,凄楚地滚下两滴热泪来。

“哭了?”

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颤了颤,黑色鸦羽般低垂着覆下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到下巴尖儿,被廖明宪瞧在眼里,他伸手过来替我拂去。

“我死了个马仔,你倒比我还伤心,眼泪掉成这样,外人瞧见了,是该夸你这位大嫂体恤下属,还是该笑我御内无方?”

我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他又道:“是不是以后我但凡死了手下,你都要这么凄凄惨惨地哭一回?你有多少眼泪,够你掉多少回?”

面前黑纱掩着我的眼睛,像一层薄雾盖住眼底情绪,暗暗的看不真切,廖明宪干脆将整顶礼帽摘下来,我便又当着他的面,真真切切地,匆匆落了一滴泪。

“哎哟,这哭得,眼圈儿红透了,活像个小兔子。”

我懒得辩解,指尖轻轻拭去最后那滴伤心泪,淡淡道:“表兄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父母去得早,如今又死在那种鬼地方,尸首见不到回不来,我为他哭一场,有什么奇怪的。”

说罢收声,许是哭累了,我微微阖眼,靠在廖明宪胸前打盹休憩,他也不再言语。

抵达廖宅,大厅朝南方向已经架好一座神龛,用来供奉那尊自缅甸远道而来的玉佛。

手下见廖明宪露面,立刻殷勤地迎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奉上木匣邀功。匣子外面用西阵织包裹着,主体布料由黑金二色织成,中间改为银线白线织出几朵莲花纹,寸锦寸金,华贵无比。

木匣缓缓抽开,露出里头安置的佛像。

竟然是老坑玻璃种里堪称极品的帝王绿,种够老,水头足,光是肉眼看着,已经绿得深邃凝重,简直快滴下来。佛像雕工极为精细,线条流畅,周身起莹,折射出月光般柔和细腻的光泽。

廖明宪命人拿来强光照射,只见玉佛满目全翠,通体发亮发透,前前后后纯净得找不到一丝瑕疵。

萧逸为了接这东西回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这尊佛倒完好无损,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站在廖明宪身边冷眼看着,轻嗤一声:“我瞧你也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好面相,倒与这佛像几分相似,可惜只是形似。”

“慈眉善目?”他衔着我的话尾重复了一遍,听出我话里的讥讽,倒不介意,反而顺势而下,“怎么?嫌我老啊?”

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净了手,将玉佛像安置在神龛中央,捻起一炷香燃了就要拜。

我倏地冷笑一声:“拜什么佛?”

廖明宪动作一顿,一排手下整整齐齐站在身后,全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下。

“你不如拜萧逸啊。”我经过他身边,不冷不热道,“你的灾,是萧逸挡的,你的命,是萧逸换的,三跪九叩多拜拜他吧。”

声音不大,却足够令大厅里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彻底凝滞,廖明宪面色阴沉得可怕,却仍垂眸隐忍着不肯发作,稳稳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

我自顾自往楼梯走,准备上楼洗澡。

淋了雨得赶紧冲个热水澡,浴室内白雾茫茫,我抹了抹镜子上的水汽,勉强看清自己的模样。皮肤很白角质层很薄,热气蒸熏了一会儿,全身都泛起粉色,连脚趾头都粉嫩,仿佛水蜜桃剔透的嫩皮,轻轻刮一下就要渗出淡粉的汁水来。

我裹着浴袍擦头发,低头才瞧见脚趾大拇指的指甲油缺了一块。

颜色选的是智利樱桃红,涂了三层,最后亮油封顶,这才红得深邃浓郁,不失莹润剔透。

不久前萧逸为我涂的,我从来不做美甲,所有指甲都由萧逸亲手修剪整齐,再涂上我喜爱的颜色。好几次我都开玩笑,说逸少外面风光无限,私底下还不是得乖乖当我的御用美甲师。

他便挑着眉笑,附和我,深感荣幸。

萧逸的手,向来又稳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