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林子陌无比憎恶自己身上流着林海的血，拥有着对方提供的肮脏又可悲的基因。他甚至惧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一个暴力狂，最后成为一个令人作呕的疯子。

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很快，郑霞再婚了。在林子陌六岁那年，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乐然出生了。

林子陌第一次知道，那个永远皱着眉的冷酷母亲，原来可以对着自己的孩子露出那样温和宠爱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林子陌对待母亲的那一颗热忱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变凉了。

林子陌不是没有讨厌过乐然。他望着对方那张粉粉嫩嫩的小脸，时常觉得嫉妒、憎恶，甚至恨不得打他一顿。

他的妈妈被人抢走了，而他成了这个家里最多余最可笑的人。可是他又害怕自己会变成和林海一样的坏人，恶意刚刚冒出头来，又被他强忍着压下了。

但让林子陌没有想到的是，乐然这个便宜弟弟，非常非常地喜欢他，就像一块口香糖一样，黏人得不了。

从小到大，不论父母再怎么厌恶林子陌，乐然总是扬着一张小脸，眨着一双漆黑的狗狗眼跟在林子陌的身后，软软地叫他哥哥。乐然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捧在手心里送给林子陌，会在林子陌关上房门不理他的时候，从门缝里一张一张地给他塞糖纸，也会在受了欺负之后，红着眼眶躲在他的身后。

乐然小的时候，林子陌曾经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悄悄走进乐然的房间，把睡熟了的小孩抱在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睡脸。

这是他深埋在心底里，最不愿他人知晓的秘密。

他对乐然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是在无边可怖的黑夜中，他害怕，他感到无所依托。他想要触碰到温热的、鲜活的人。

乐然小小的，软软的缩成一团，在昏黄的灯光下，林子陌静静地注视着这样脆弱又可爱的人类幼崽，心情复杂地想着，除去那对名存实亡的父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好像是这世界上和自己血缘最亲近的人了啊。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林子陌还是无法自控地讨厌乐然。

十岁的那年暑假，郑霞为了眼不见为净，把林子陌送去参加了英国的夏令营。

林子陌原本对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多少兴趣，不过能远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他还是很开心的。他在外的性格讨巧活泼，人缘也好，很快就融入了集体。这是他最擅长的事，做起来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

但林子陌也注意到，隔壁班有个黑发黑眼睛的男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看他。对方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抢着上前来和他一起玩，只是会默默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陌看，看得旁若无人，分外专注，好像眼里再也没有别人。

等到林子陌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男孩子就会飞快地移开视线，耳尖一片通红。

林子陌轻轻勾了勾嘴角，心跳莫名其妙变得十分吵闹。

他恍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数年以来第一次这么鲜活。就如同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雀跃又欣喜。

那个男孩子的性格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坦率，可是林子陌毫不介意，每天都跟在对方的身后，把自己喜欢的糖果还有玩具，全都送给了对方。

两人形影不离，男孩子会很认真地听他说话，会为他折好看的纸鹤，还送给他一只很可爱的小熊。

林子陌当时想着，要是能和对方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林子陌比男孩子大了一岁，他很认真地想了两天，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要娶他。这样他们就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林子陌悄悄去了街上，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糖果篮子，把它费力地扛回宿舍藏起来，又很认真地做了一封婚礼请柬，打算在夏令营结业仪式上送给对方。

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请柬是什么意思，只是用水彩笔画了两个手牵着手的男孩子，给对方画了婚纱，自己画了西服，然后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中央，写了结婚两个大字，又附上了两人的名字。

为了方便外教点名，他们用的全是英文名。时隔数年，林子陌倒真不记得那个男孩子叫什么了。他只记得对方那双漂亮深邃的黑眼睛。

可惜的是，那封结婚请帖还有那一篮子喜糖，终究是没能送出去。

那时候是7月的最后几天，恰巧碰上了乐然的五岁生日。家里给他精心准备了生日派对，可是乐然却哭闹起来，无论如何也要哥哥参加。

郑霞对乐然极端溺爱，最后干脆买了一张机票，把林子陌连夜接了回来。

因为走得很急，林子陌没能把请柬送出去，那一大篮子的糖果也被彻底遗弃在了宿舍。

当然，他也没能来得及见那个男孩子最后一面。

最后，林子陌沉默着把那只穿裙子的小熊带回来了家，然后第一次对乐然动手了，把人狠狠揍了一顿。

从那天起，林子陌再也没在家里做过乖小孩。

乐然哭得很惨，好像自己失去了全世界一样悲伤。而林子陌被又惊又怒的母亲和继父扔出了家门，最后被江舒捡了回去。

林子陌当时没有哭，他只是拉着江舒的衣袖，红着眼眶小小声地说：“哥哥，我的新娘子没有了。”

十五岁的江舒一头雾水，着急地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福至心灵。他把林子陌怀里紧紧抱着的小熊拿过来，理了理裙摆，用小熊毛茸茸的嘴碰了林子陌的嘴唇一下，安慰他说：“你看，你的新娘子不是在这儿呢吗。”

……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陌猛得睁开眼睛。

他在一瞬间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过了好半天，视线才缓慢地聚焦起来。

温暖微弱的橘光映入眼帘，林子陌望着洛熙朝向自己安静的睡颜，堪堪回过神来。

让林子陌有些没想到的是，他轻轻动了动，洛熙立刻也跟着醒了。对方还有些迷糊，眼睛也没完全睁开，却下意识地伸手把林子陌抱了过来，搂着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声音带着刚睡醒之后特有的低沉：“不怕不怕，我在这儿。”

林子陌搂上洛熙的腰，忽然就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

就好像做了一场无望窒息的三生大梦，本以为自己不会醒来，可在无尽坠落的梦境最后，有人伸出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子陌轻轻叫了一声：“洛熙。”

洛熙已经醒了，把林子陌一把抱到自己身上，低声问：“害怕？”

林子陌趴在洛熙的身上，摇了摇头：“做梦了。”

洛熙轻轻顺着他的头发：“梦见什么了？”

林子陌轻轻笑了笑，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梦见我以前是一个乖小孩。”

洛熙轻轻勾了勾唇角：“你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