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婪便无心再关注这些,手上这部爱情片的进度卡得他焦头烂额。
也不是真的推进不下去,只是如果这么按部就班地拍出来,绝对出不来他想要的效果。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然后某天忽然打来的一通电话,打破了这平静无波的忙碌日常。
医院传来消息,褚豪生的健康状况忽然恶化,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之前一直着手草拟的医嘱,也终于要落实下来。
律师方通知褚婪作为褚豪生的财产继承人之一,需要他出面。
“我不要。如果他钱没处送,可以捐出去。”
“这个恐怕还要请您和褚先生亲自商议决定。”那边律师客客气气道。
也许是拗不过,也许是因为“病危”两个字挑动了他始终松懈不下的某根神经,褚婪终于还是时隔多日,又来到了医院。
只余父子两人的病房里并没有传出说话声来,但不知怎么的,褚婪从房间里出来之后,褚豪生却真的同意了把原先打算留给褚婪的那部分资产,都捐出去。用来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单亲和失去双亲的贫困儿童。
至于剩下的资产,出乎褚婪意外的,并没有被送给他的那些小情人,反而尽数落到了几十年里没见几面的何秋琴的名下。
医院里倒是少了许多人,至少在遗嘱出来之后,那两个殷勤又娇气的年轻女人就不再来了。
褚豪生半白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大半,整个人皮包骨的几乎不成人样。相反的,上次见面时披头散发的女人,却精心打扮起来,花枝招展的脸上带着满是成熟韵味的笑,那风姿让人居然隐隐从中瞥见几分当年的影坛女神的影子,连她唇稍眼角的细纹,都被很轻易忽略了去。
她穿一件粉白绣花的老式连衣裙,新染黑的头发编成两条大粗辫子垂在胸前,小心捧着一个保温桶坐到了病床边。
“豪生,吃饭了。”
“我炖了银耳羹,多放了你最喜欢的莲子。你不爱多吃甜,我记着呢,就没多放糖。快起来尝尝。”
她又笑着端开下一层,“还有这个乌鸡汤,你还记得咱们大学那会儿打印社旁边那家馆子吗?你总说里面的鸡汤炖得鲜,每回都拉我去,说我太瘦了得多补补。”
“你快尝尝,看我做的有没有那家的好喝?”
女人细瘦伶仃,涂着艳红指甲的手握着银勺,另一手在勺下小心护着,递到靠坐在床头的男人唇边。
男人却似乎并不领情,慢吞吞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银勺百折不挠地送到他唇边,他也调动所有主观能动性,又是笨拙地摇头晃脑,又是拼命吐舌头,就是不让一口汤流进嘴里。
像个顽劣的孩子。
妆容艳丽的女人红了眼眶,一番鸡飞狗跳的哄劝下来,最终把汤交给了护工,褚豪生才终于愿意喝下去。
女为悦己者容,据说这些天里平静下来的何秋琴几乎是一天一套衣服,但从始至终,哪怕是那些漂亮小情儿走后,病床上的男人都没有正脸仔细瞧过她。
但女人好像有无限的精力一样,看着喂了饭,又趁着病人精神好的这一会儿,坐在病床边叽叽喳喳地聊起两人相恋时的往事。
没有一件不浪漫,没有一件不欢喜。
哪怕病床上躺着的男人已经说不了话,她也好像与之交谈得十分投入,脸上红扑扑的快活气,让这个已经被磋磨了半生的女人,忽然好像又变成了二八的少女。
后来,还没等精力不济的病人先睡,她却先热闹累了,居然耷拉了几下眼皮,便将脑袋靠在床沿上,睡着了。
就在病房安静下来之后,许久,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静默的如同一块雕塑的病人,却忽然吃力地抬动起了手指。
先是一根,然后两根,三根。
手背布满青紫针孔的枯瘦大手,缓慢又无声地抬起来,然后,轻轻一下,擦过垂落在床面上的女人的头发,便跌落下去。
他可能是想摸摸女人的头,却力有不逮。
透过玻璃看到这一幕的褚婪,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0227 226 我后悔了
时隔一天,褚婪便再次回到了医院。
莫名的预感让他罕见地过分沉默,何秋琴却因男人忽然的好转而显得格外欢欣。
褚豪生的面色好看了许多,甚至都能说话了。不仅能说话,而且一改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的情况,吐字十分清晰地指使起人来:“闷,去开窗。”
何秋琴连忙“哎”了一声,放下手里剥到一半的水果,走到另一边打开了窗户。
金灿灿的阳光一股脑的播撒进有些阴冷的房间里,少数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轻快地跃动。窗外鸟声啾啾,甚至能闻到一点不知名的花香,天气好到一点不像个冬日的清晨。
“就是温度低了点。”何秋琴说着,回身后小心握住了床上男人的手,“冷不冷?”
褚豪生一双眼睛朝窗外看去,居然没有挣开女人的手。
两人一坐一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何秋琴发现任由自己握住的那只手,仿佛错觉一般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女人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那双一闭便再没有睁开过的眼睛。
……
褚婪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罕见地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走回家去。
冬夜凛冽的风无孔不入,像他一样走在路上的行人无不哆哆嗦嗦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刻到家。
其实早在那个男人想把大半财产留给他被拒绝,转而将相当大一部分资产用来建立那样一个有些特殊的慈善基金的时候,褚婪胸口闷了数十年的那口郁气,便开始渐渐消散了。
这个男人可能真的是天生情圣,似乎所有有关感情的天赋都留给了爱情这一种,至于亲情,他甚至直到在生意场上与早已独当一面的儿子相遇,察觉到他对他这个父亲的积郁和怨恨,才终于恍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错过了,而不是做错了。甚至当褚婪眼睁睁看着这个正值鼎盛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面前像一棵离了水土的植物一样一天天枯萎下去,直至死去,这个男人仿佛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对一个孩子而言曾经造成了多大多持久的伤害。
他只觉得这是他和何秋琴两个人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