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连粥都不领了,簇拥作一堆,人声鼎沸。
沈明安松开孩子站起身来,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人群中爆出一声又惊又疑的怒骂,“老子刚刚抓到的那只蝉哪里去了?!”
他看见林弘深的小儿子弯腰自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然后献宝似的跑到沈明安身边,举起手里的东西想给他看。
沈明安心下一沉,来不及细想,单手把孩子抱起,另一手包住他的小手,想把他手里捏着的那只蝉遮住,却有眼尖的百姓看到了蝉的踪迹,指着他们这边大声嚷嚷道:“在那小孩手里!”
怀里的孩子被这人凶神恶煞的喊叫吓了一大跳,霎时松开了手里的蝉,展开双臂要去抱沈明安的脖子,那只蝉被拽裂了小半边翅膀,被他松开后落在地上缓慢地爬。
这些灾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宝物般一哄而上,只要是还能走得动地都争着抢着来夺这只蝉。
陆辞珩眼疾手快地将站在原地的沈明安拎到人群几步开外,漠然地看着这些像是疯了的百姓,问他:“是寒聆蝉?”
“不是。”沈明安喉咙发涩,“就是很普通的冬蝉。”
他在华兴殿里见过寒聆蝉,比这只黑色的蝉大了两三倍不止,形态也完全不一样。
自上京一路走来,寻蝉的告示贴满了城门巷口,陆承景对他的劝谏置若罔闻,寻蝉的旨意甚至比赈灾粮款更先达到益州。
林弘深让侍卫去维持秩序,他站在高处大喊这不是皇上要寻的蝉,就算交上去也拿不到赏金,但百姓太多,侍卫怕伤到百姓不敢强行镇压,林弘深的声音也压不住他们。
千金万金的赏赐,普通百姓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寻蝉告示刚贴时,百姓想方设法地去寻蝉,各地官员也不知道皇上要寻的寒聆蝉究竟长什么样,便把各处找来的蝉都交了上去。
几日之间各地找来的蝉都送到了华兴殿,却没有一只是陆承景要找的,其中江州下属的一个小县交得最多,缺腿断翅的都有,惹恼了陆承景,被他一声令下,那个小县的知县直接丢了脑袋。
可即便如此,也有许多百姓为了赏金日夜寻蝉,万一找到了,就是一生富贵无忧。
沈明安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拥攘推挤,甚至因为人群混乱,将他们方才巴巴等着的粥桶推在地上,却根本无人在意,而林弘深还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喊。
仿佛一出闹剧,荒唐又可笑。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有一盏茶之久,侍卫将人群拉开来时,最里头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上,用身体护住那只蝉,牙都在混乱中断了一颗,满嘴的血,看上去很是可怖。
她吐出嘴里的血,小心翼翼地将倒扣的碗翻过来,为了不让碗中的蝉逃出来,五指虚盖在碗上,一瘸一拐地跑到林弘深面前,“大人,我找到蝉了!”
林弘深从高处跳下,十分不忍,却又不得不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怎么会不是呢?这和寻蝉告示上画着的那蝉一模一样啊。”她看出沈明安的官衔比林弘深大,她攥着沈明安的官服袖子急切道:“大人,求您了,您再仔细看看,就算和皇上要找的蝉不是一模一样,也总还是有点符合的对不对,那是不是也能拿到一部分的赏金,我不要千金,您给我一些碎银子就行了,剩下的都给您,我娘生了病,再不喝药就这样每日拖着就快要撑不住了,求您了大人……”
她似乎也已明白自己拼死抢到的蝉无半点用,边说边滑落到地上泣不成声起来,林弘深的小儿子从沈明安怀里下来,跑到她身边笨拙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而方才那些争抢的百姓在得知了这蝉根本换不到赏金后,不再关注这边,继续麻木不仁地等着领粥。
像是一直支撑着她的一股气瞬间泄了下来,她盯着沈明安像是再喃喃自语又像是质问,“娘是为了让我们吃饱饭才在这么冷的天里去林子里找蝉而得了炎症的,为什么到今日城内才开始施粥,为什么皇上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寻蝉。”
“或许皇上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话说出来连沈明安自己都不信,陆辞珩站在他身边,听他说出这句话,脸色很不好看,半嘲半讽地说:“老东西都昏聩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维护他?”
片刻后又添一句,“太傅也忍心骗这样一个小姑娘。”
陆承景为什么要寻蝉,沈明安最清楚不过。
他忠君,所以他尽心尽力地辅佐陆承景,教导储君。
但他看着这些乱象,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是在盲目忠君。
第26章
沈明安和陆辞珩在益州待了半月有余,这半个月是益州最冷的一段时间,吴季同迫于压力,也不敢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私吞赈灾粮款,除了每日施粥外,其他的钱大多花在给百姓治病和修葺破损的房屋上面,还有些钱则是到临近的几个州县去买了些粮作物的种子,等到开春的时候发下去给百姓播种。
账都是沈明安一一过目的,走得明明白白。
但这些都只能解一时之急,益州这一年饥荒的根源是在夏天的洪灾上,若不是洪水决堤淹死了作物,秋收时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很多百姓到九、十月份家中余粮就已经所剩无几了,再加上冬季的大雪,更是雪上加霜。
堤坝在洪灾时就被冲毁了,这堤坝是前朝的时候建造的,当时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百年来也时常修葺,但依旧在这场洪水中毁于一旦。沈明安在益州这段时间走访了不少参与过堤坝修葺的官员和百姓,了解了情况后,将堤坝修建的重点和问题整理归纳后,写了封奏折递交了上去,里头把治理洪水的要点对益州地形熟悉又治水有方的官员都一一罗列了出来,只是陆承景尚还没有什么旨意和回复。
这也是他急着回京的原因之一,现在已经是一月,五六月份是雨季,在雨季来之前至少要把堤坝修建到能抗洪水的程度,否则春天百姓再怎么辛勤劳作,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益州湿冷,沈明安的咳嗽时好时坏,他身体底子差,到决定返京的前几日又有些低烧,手脚疲乏,断断续续的几日都不肯好。
临行前一晚上,林弘深摆了一席宴给他们送行。
与吴季同给他们准备的那些名贵菜品不同,这顿饭吃得很是寻常,除了林弘深,就只有他的妻儿一起,倒更像是朋友间普普通通的一顿晚饭。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林弘深的小儿子对沈明安越发熟稔,只要见到他就往他怀里钻,沈明安病着,担心把寒气过给孩子,不肯抱他,他就委屈巴巴地要掉眼泪。
小孩子长得快,也就半个多月的时间,这孩子比初见时窜高了些,沈明安坐着时他都快到沈明安腰侧了,陆辞珩数次把孩子从沈明安身上扒拉下来,这孩子乖乖听话了片刻又开始不安分了,陆辞珩忍无可忍,拎起他的后脖领子把孩子扔给林弘深,不耐烦地说:“管好你儿子。”
这孩子被林弘深的妻子抱在怀里,怔怔地看着自己离沈明安越来越远,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罪魁祸首陆辞珩不为所动,并且觉得终于清静了。
林弘深任满三年,为官期间又有实绩,沈明安问他之后是否有去京中为官的打算,林弘深看着自己妻儿的背影,眼中一片柔软,说到自己的祖籍就在益州,当年他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中试后也是主动提出想要回到益州。
一方面是担心妻儿去上京后不适应,另一方面,益州是他的家乡,如今益州这般情形,他实在放心不下。
席上没有那些敬酒的虚礼,一顿饭吃得很快,他们出林府时,林弘深的小儿子蹬蹬蹬跑了出来,他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攥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要给沈明安。
是用竹篾编的小蜻蜓,用一根筷子似的细小竹竿吊着,做工很粗糙,但十分可爱。
沈明安弯下腰来,眼中带着清浅笑意,“这是送给我的吗?”
这孩子用力点了点头,撅着嘴十分记仇地对陆辞珩说:“不给你。”
然后把手里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竹蜻蜓也递给了沈明安。
林弘深失笑,捏了捏儿子的小脸,“你不是最喜欢这两只竹蜻蜓了吗,怎么舍得送给沈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