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位此番,应该便是冲她来的。至于外边的叫价,不过是走个过场,淮南王来了,他自己不需在前厅露面,自有豪商巨贾争相讨好,替他出价。

而妈妈,保不住她的,顶多可惜可惜她这棵摇钱树就要枯了,为她与淮南王对着干,绝无可能。

奚明月闭了闭眼,拍拍絮儿的手,道:“你往前边去探探消息,问明白了速回明月苑知会与我。”

絮儿领命去了,奚明月独自往拨给她住的明月苑去,脑中还是空的,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若真是落在淮南王手中,她该如何应对。

魂不守舍回了明月苑,连守院的婆子与她见礼也没留意。

不过一刻钟,絮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人已经抖得筛糠一样,“姑……姑娘,是,是他,许哥儿说,说,王爷带了一队侍卫并几个亲随同来,还……还有两条半人多高的大黑狼狗。”

十四五岁的姑娘,牙关都打着颤,已经吓得快厥过去了。

奚明月面色也是一白,视线却掠过了门外一角秋香,即敛了心神,强作轻松,笑道:“多大事,何至于就吓成这样,男人嘛,可以教的可以哄的,花些心思便是。”

絮儿叫她这突然的转变唬得愣住,眼泪都没再流了,眨巴着眼瞧着奚明月。

奚明月笑笑,自妆匣中取出一枝银累丝填珠蝴蝶簪插进絮儿发髻中,含笑带嗔道:“还为我落起泪来了,念你忠心,这簪子赏你拿去戴着玩吧,去备香汤,我要沐浴。”

絮儿稀里糊涂便被奚明月打发了,才刚转身,迎面一人裹挟着香风而来,不是妈妈红娘子是谁?她忙蹲身见礼,被红娘子一挥手打发了出去。

红娘子一个眼风也没在絮儿这小丫鬟身上停顿,脚步细碎却不慢,很快到了奚明月近前,上下瞧了奚明月一眼,见她面色无甚异样,心下才松了些许,脸上也摆出了满面的痛惜。

“好孩子,妈妈千万般小心,可那一位也不知哪里听到的消息,今儿突然就到了,你可要受苦了。”

奚明月唇边扯出一个苦笑,无奈道:“一入风尘,哪能由得我选呢,只是运道不好罢了。”

她这般认命的姿态,倒叫红娘子暗下里舒出了一口气来,淮南王哪里是她们一家青楼惹得起的。

悉心教导了近两年,倒不是全没情意的,这边把人稳住了,便细细与奚明月说些应对之法,最后从袖中取出上好的伤药放在妆台上,抚着奚明月的鬓发,道:“你是最通透的人儿,从没叫我操过太多心,方才你与絮儿那丫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正是这个理儿,这世间哪,就没有哄不好的男人,今夜过后,那位恐怕会直接将你带走,你心中要有个成算,我往前头支应,你且好生准备。”

奚明月眉目间勾着一抹极浅淡的笑,与红娘子虚应了几句,待把人送走,那笑意才落了下来,转成了嘲弄。她站在明月苑的垂花门侧,回望身后画栋雕梁、碧槛朱栏,思绪转到初入留仙阁时。

很长一段时日,她是被关在留仙阁最偏僻的柴房中的,红娘子虽不舍得叫她身上有留疤痕的风险,不曾打过,可阁里却不知多少比毒打更消磨你心志的法子,再碰上有逃跑被拿回来的姑娘,拎上她们一圈人围观逃跑的下场,好生生一个人怎么被活活折腾死,没半点尊严,留半口气时一卷草帘就抬了出去……鸨儿有层出不穷的手段。

所以渐渐地就乖了、顺了、认命了。

便想着在这吃人的地方为自己谋求最好的待遇,去谋划一个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她开始学诗书礼仪,曲艺歌舞,以及……谋算人心。

往事前尘,便抛在了川流的岁月中,仿佛她生来便是这留仙阁的月姑娘,回头细想,也不过五百多个日夜罢了,怎就似过了半辈子般漫长。

守院的婆子见她怔怔站着,半弯着腰身小意地提点:“月姑娘,这夜凉,您回屋里坐着吧?”

“没事,今晚月色不错,我在院里看看。”她听自己如是说。

那婆子躬身说了什么奚明月已未留意,抬步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软底珍珠绣鞋踩在打磨得光润的石子儿上,每行一步便清醒一分,往昔种种,如在眼前,屈辱、不甘、认命、倾轧……以为在这污泥潭里能为自己争出一条不那么不堪的路来呢。

直行至小院深处,站定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假山上砌了一座集雅亭。她将手抚上那突兀冰冷的山石,面上忽就浮出一抹凄凉以极的笑来。

低等皮肉场,只需一张简陋的床,里面的女妓被贬为“咸肉”,而爬到这一行顶层的位置,一样的肮脏,却能附上一个雅字,这假山亭台是雅,她这卖色相的女妓也是雅。

奚明月阖了眼眸,再睁眼时哂笑着退了几步,猛然便撞向那假山最尖锐的一处。

倚着园门打盹的婆子,耳边忽听怦一声闷响,惊得身子颤了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院中。

院中静谧,除了方才那一声响,便再没旁的动静了,那婆子不知怎的,心头直跳,心里莫名就冒出了一个极古怪的念头。

妓馆这种地方,不管是九流还是一流妓馆,都不缺寻短见的姑娘,每年都有那么几个,可这月姑娘,不能的吧……

整个留仙阁,谁有这月姑娘拼呢?美貌是与生俱来,歌舞曲艺却是要花心思和时间苦学的,旁人花一份时间学,她花三份时间,又有天生的好优势,比较起来哪一样不是艳压群芳,要不然能叫红娘子留到快十七岁,造足了势才卖她的初夜?

那婆子一颗心扑扑跳,脚尖不自觉就向着院里迈了一步。“月姑娘?”

无人应声。

婆子腿一软,心道坏了坏了,快步就往院里小跑,越跑越快,一边跑还一边叫:“月姑娘,在吗?月……啊!!!”

第三声月姑娘只喊出一个月字,人已经绕过假山,这一眼瞧见的景象就让她嗓音被生生吓劈了调,惊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然后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嚎:“来人啊,快来人,月姑娘寻短了!!!”

第2章 重生

几个时辰了,柳渔还没从死亡的心悸中缓过来,此时将手按在心口处,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才终于相信她是活过来了。

外间柳燕闹腾不休,声音扬得很高,半点要避忌柳渔的意思都没有。

“她就比我大一岁,凭什么她歇着,我就要干活,一样是女儿家,我还是我爹的亲闺女,她不能晒黑我就能晒黑吗?她要养着手上的皮肤,我就不用养吗?”

柳渔听到这话,不消去看外面是怎生个光景,就能猜到因着亲闺女那几个字,王氏此时必然是气得整个人都在颤的。

不是元配、带女改嫁,还没能生出儿子来,这是王氏一辈子都拔不掉的心病,触之就痛,何况是被亲生女儿揭了伤疤。

果然,外间王氏声音陡然就拔高,与柳燕吵了起来,声音尖锐,全没了平日里说话胆小细气的模样。

柳渔不是柳康笙亲生的,而是王氏与前头男人的孩子,只是她还没满月,就被王氏带着到了柳家,王氏改嫁给了刚没了女人又带着三个儿子的柳康笙,至于这前头的男人是哪一家,她是绝口不肯提的,也不愿听旁人问起。

瞧着倒是要一门心思跟柳康笙过日子的,只是婚后这十几年,也只刚进柳家门时怀上了,生下一个柳燕,此后再未有孕。

没能生出儿子,王氏在柳家就始终夹着尾巴做人,自己夹着不算,连带从她肚里出来的柳渔、柳燕,她也是一样要求。尤其柳渔,王氏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算不得柳家人,在柳家一衣一饭都是柳康笙良善,都当主动做更多的活计以为回报。

回报,柳渔冷然一笑,所以最后把她卖了以为回报吗?

门被推开,王氏红着眼进了屋,一见柳渔,委屈得眼泪扑簌簌就滚了下来。

柳渔从前最是心疼王氏这模样的,只觉王氏鬓间微雪、满面尘霜皆是为她。然那也只是从前了,而今对着同样一双泪眼,她想到的只是前世她落到人牙子手中前夜,王氏亲手端给她,瞧着她喝下去的那碗甜汤。

那碗甜汤,杀了柳渔,让秦淮楼中多出一个奚明月来。

生恩、养恩,都偿尽了罢,用奚明月在那人间炼狱里一载沉浮,用她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