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1 / 1)

客栈掌柜顶着圆滚滚的肚皮,挑剔地摸了摸书生的皮肉,点头道:“是不错,比昨天那个皮糙肉厚的汉子好得多。那汉子只能拿来做卤肉,费了我多少大料,到了这会子,腥味还没完全去除……”

正说着,后厨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断了一条胳膊的女子踉踉跄跄地逃出来,跌倒在絮娘脚边,紧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卖了……我不卖了……”

掌柜的脸色一沉,喝道:“你男人收了我们的钱,你身上的肉就是我们的,如何是说不卖就不卖的?”

蒋星淳明白过来什么,低头看看面前的空碗,忽觉胃中翻江倒海,鲜美的肉汤变成拼命往身体里钻的蛆虫毒蛇,弯腰“哇”的一声吐了个干净。

眼看着客栈里的几个伙计合力将女子拖回后厨,絮娘瞠目结舌,只觉有一股寒气自脚底爬上来,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袁伸使手下出去打听了一圈,发现那小二所言非虚,此地粮少而难民多,上个月便兴起一股“以人为粮”的风气,将鲜活的人命统称为“菜人”。

凡是日子过不下去的,或是自卖其身,或是卖妻鬻子,为了换几口粮食,如牛羊一般受人宰割,也有省去中间这一道工序,直接易子而食的。

而城中富户,不乏对人肉感兴趣的,派下仆往集市上精心挑选,遇到那年幼皮薄的小儿,或是年轻美貌的妇人,不惜出重金买下,带回去后精心烹饪,佐以美酒,引为风雅之事。

袁伸不敢在这等罔顾人伦的荒唐地方过多停留,仓促备了些口粮,带着絮娘等人快马加鞭,连夜往下一个地方赶去。

注:本章回中菜人的情节,参考了屈大均的《菜人哀》,全文如下: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

三日肉尽馀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113|第一百零九回 乱世多灾祸野鼠横行,雪上加寒霜疫鬼夺命

一千多里的路程,在絮娘眼中,好像用尽所有力气,也走不完。

事实证明,蒋星渊设想得过于乐观,好几个二十天过去,他们连黄河的影子都没看见。

寒冬渐渐远去,路上的难民们也越来越少能够坚持到这个地方,依然没有病死饿死的,实在是万中无一。

“夫人,前头四五里处有个村子,咱们今晚在那里歇歇脚,补充些食水,再买几匹马,您看如何?”袁伸走到马车一侧,低声请示。

他们在路上饿得实在受不住,又买不到粮食,只得忍痛将几匹心爱的战马亲手杀掉,分食干净,这两日除去絮娘母子几个依旧坐在马车上,其余众人,全都以脚代马。

再糙的汉子,上百里地走下来,脚底板也磨出成串的血泡。

絮娘自然应允。

这村子和她们经过的许多个村子没什么不同,荒凉破败,人烟稀少,倒塌的土墙比比皆是,年久失修的屋瓦落在院子里,碎了一地,举目望去,满目疮痍。

也不必叨扰庄户人家,袁伸拣了栋还算干净的废弃房屋,使手下们或是扫地打水、或是修整门窗,将一应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带着两个汉子出去熟悉情况。

每到陌生住所,絮娘便难掩紧张,坚持让孩子们与她挤在一张床上。

因着随时都有断粮的风险,她保持着给蒋姝喂奶的习惯,有时候还会询问蒋星淳和蒋星渊要不要吃两口。

蒋星淳正处于自尊心强烈的敏感期,甚少接受娘亲的关爱,蒋星渊却总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蹭到她身边,将俊秀的面孔埋进馥郁柔软的双乳之中,小口啜吸着,含上许久。

眼看夜色渐深,蒋星渊手脚麻利地铺好床被,扶絮娘坐过去休息,轻声道:“大娘,我出去看看袁伸叔叔回来没有,再想办法找点儿吃的给您垫垫。”

絮娘点点头,柔声叮嘱:“路上小心些。”

和少年清亮的眼神交汇,她柔柔地笑了笑,转过脸看向背着蒋姝在屋子里转圈玩闹的蒋星淳,脸上流转着母性的光辉。

蒋星渊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蒋星淳一眼,掩下心里的不舒服,低头走进黑夜中。

他走了没多远,迎面撞上牵着两头骡子的袁伸。

“渊少爷饿坏了吧?”袁伸爽朗地笑着,将新得的半袋蒸饼递给他,“乡下地方,买不着什么好吃食,渊少爷先凑合凑合。”

“袁叔叔太客气了。”蒋星渊礼貌道谢,把袋子打开,掰开一个蒸饼,慷慨地与三人分享,跟着灯笼的亮光往回走。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他移过灯笼照向地面,看见一只老鼠的尸体。

不远处,还有一只。

袁伸“啧”了一声,道:“这村子怎么这么多死老鼠?我们刚才买骡子的时候,在草棚底下也看见好几只。”

“渊少爷,吓着了吧,要不你坐到骡子上,我牵着你?”他和气地安慰着蒋星渊,身上似乎被跳蚤咬了一下,痒得不住伸手抓挠。

“不用。袁叔叔,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还和老鼠睡过一个被窝呢,并不怕这个。”蒋星渊抬脚跟上他,语气镇定,神态从容,“我跟您说过多少次,直接唤我‘阿渊’便是,您总是不听。”

“那可不行,你们是温大人的贵客,我们是他的手下,规矩不能错……”袁伸拍拍他的肩膀,嘴角咧了咧,再次抬起手臂,探向奇痒难忍的后背。

第二天早上,蒋星渊从絮娘温暖的怀抱里醒来,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披着衣裳坐起,细细分辨着外头的动静,依稀听到更远处还有哭声,意识到不对劲,穿上鞋子快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