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里不少躲雨的人,忽而瞧见进来了一对璧玉似的檀郎谢女,都忍不住朝二人打量,窃笑私语,把他们当做别番景致似的欣赏,给躲雨的无聊中添了抹乐趣。
看便看吧,宝珞无所谓,可问题是淋了雨的她显得有点狼狈,于是带着叶羡坐在了靠窗的角落里。裙角都湿了,绣鞋更没好到哪,她佯做无意地低头看看,忍着了。
叶羡视线也跟了过去,须臾,留了句“表姐稍后”,便撑着伞出去了。
不过半刻钟,他竟带了双宝象纹软缎锦鞋回来,笑道:“这的鞋必然没有你穿的好,所以我挑了最舒服的,你脚前日扭了,便是不严重也不能大意。”说着,他蹲下身便要给她换。
宝珞急得赶紧缩脚,扫了眼周围的人一眼,尴尬道:“好好,我自己来吧。”她赶忙接过来穿上,果然舒服,更令她惊讶的是,这鞋居然正好。“你如何知道我鞋大小的?”
“我量过。”他笑道。
宝珞恍然,来保定的路上扭伤,他可不是给自己揉的脚。如是,她更窘了。可他却仰头看着她,笑意柔柔,长睫下墨潭似的眸中泛着淡淡的涟漪,漾得人心晃。因为仰头,他修长的颈脖尽收她眼底,尤其是那凸出的喉结,漂亮极了,微微滚动时透着股性感的力量……看着看着,宝珞瞬间脸红了,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不仅是弟弟,更是个骁姿朗隽的男人……
她慌乱地道了声“谢谢”,目光移向了窗外。然不过一霎间,她目光直了,脸色由红转白,拉着叶羡急促道:“是杜群长!”
叶羡望去,滂沱大雨中,抱着个孩子朝对面医馆冲去的,可不就是杜群长!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林念妘。她高举着伞想给杜彦良怀里的婵儿遮雨,却又赶不上杜彦良的脚步,一路跟得踉踉跄跄。
宝珞大喊“林夫人”,声音却淹没在暴雨中,急迫之下她只得冲进了雨里追上去,叶羡赶紧跟上给她撑伞。
“你急什么!”叶羡揽着她怨了句。
他极少有情绪,然宝珞却没在意,道:“那孩子瞧着不对!动都不动一下,上午还好好的呢,咱赶紧去看看!”
果不其然,二人跟进医馆时,大夫已经给昏迷的婵儿施针了。他应该是熟悉婵儿,一面让人熬退烧药,一面号脉询问。
林念妘满脸雨水也顾不得搽,带着哭腔道:“晌午喝过药她便开始发热,我以为是药效来了,没在意。怎知下晌她越烧越高,还不停地咳,晕倒在地就再没清醒过,我便赶紧给她送来了。”
大夫无奈,叹了声。“她本就先天不足,这会儿怕是肺热又起,添了新病啊。”说着,拔下了婵儿喉间的那根针。婵儿如获生命似的,猛地吸了口气,不断地咳了起来。林夫人上前要抱她,被大夫制止,他又继续在她胸口施针。好歹人是醒过来了,可依旧是浑浑噩噩。
婵儿脸色浮着一层虚飘的苍白,像魂魄似的好不让人心悚。头晌还活泼的小姑娘,这会儿挣扎生死边缘,宝珞心惊,也发现她异常的地方。婵儿呼吸极其困难不说,唇色发紫,连指甲也是青色,这症状明显是心脏疾病,若如大夫所言她自幼如此,应该是先天性心脏病。
“林夫人,孩子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心气痹阻,能维持都难;这一病接着一病地添,便是熬过去了,对心也有损伤。你还是有个心理准备吧。”
“她晌午还好好的,大夫,她不会有事的是不是,是不是醒了就好了。”林夫人不能接受,哭着道。
大夫叹声。“‘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互,夕发旦死。’这话我早便跟您说过,孩子能挺到现在已然不易了。这病治不好的。”
“不会的!大夫,我知道您能治好她的,她以前昏迷不也是您医好她的吗。我知道她先天不足,我不奢求她跟正常孩子一般,我只要她能活着,我求您了,你让她好起来吧,只要能好什么药我们都喝,我有钱……”
林夫人求着,泪如雨下。她不是糊涂人,女儿的情况她明白,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是没办法理智的,她绝不会放弃。
大夫也没辙,只得道:“先喝药把肺热压下看看吧!”
☆、63守护
林夫人守着女儿, 杜彦良则寸步不离地陪着。婵儿坚强, 针药并施下烧终于慢慢退了下去。几人心稍稍安慰, 林夫人这才缓过劲来和宝珞招呼。
她告诉宝珞,婵儿生来便体弱多病, 小时候连奶都吮吸不动,是她拿着勺子一点点喂大的。因为常常生病,她长得慢, 都九岁了身量还不如七八岁的孩子。婵儿是她的命,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可这两年她病添得越发的频, 药剂也越来越大。
为了女儿, 她医书没少看, 大夫说的她都明白……
“便是熬过这一次, 还有下一次, 我们不知道还能过几关。”医馆的病房里林夫人叹声。
大夫不在, 医馆的小学徒上前劝道:“林夫人,婵儿姑娘这病神仙也治不了, 说白了就是富贵病, 只能靠精心养着, 用良药供着,可咱不是那富贵的人家啊!您看您这么多年为了婵儿姑娘, 做女红、卖花、写书信、给乡村里的娃娃们当先生……您可是辛苦呢,可这些钱哪够用啊!您就是赚了一年也不抵这一根参的钱。”
这话说得林夫人沉默了,杜彦良也跟着叹声。房中气氛压抑, 林夫人含泪道了句:“我对不起女儿……”
“您带婵儿去京城吧。”宝珞突然道了句。“这里的大夫还有医药毕竟有限,去京城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太医。”说着,她看了眼叶羡,叶羡含笑点了点头。
林夫人望着她怔住,可面色却越发地黯淡,她摇了摇头。“我不能回京城……”
“林夫人!”杜彦良唤声。
“我发过誓,此生再不回京城!”
“你与谁发的誓,与你那些亲人吗,作数吗?你为了他们就不管婵儿的命了?”
“就算回了京城以我之力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要跟着我们吗?”林念妘激动道。
杜彦良梗住。
“娘……”病床上,婵儿翕合着小嘴喃喃的唤了声。
见女儿醒了,林夫人高兴得赶紧上前照顾。宝珞扯扯叶羡的衣袖离开,将杜彦良也叫了出来。
三人去了隔壁酒肆,一落坐,未待宝珞发声,杜彦良便道:“小姐,您带她母女入京吧!我跟您养马!”
宝珞淡然笑笑,没急着应,问道:“杜群长,您能跟我们讲讲,你和林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吗?您曾是画师,她曾是秀女,你们早便认识了吧!”
听到自己的身世被道了来,杜彦良一惊,接着神情复杂,是悔,是郁,是恨,是无奈……
他道:“任宫廷画师时,皇后曾要求我们为秀女画丹青,其中便有她。那时的她绝尘而出,极是惊艳,可因我握笔太久,不小心在她的额角点了个墨点,我试图擦去,怎么都去不掉。后来我才知道那画是皇后为今上选妃的,据说今上看到她这副,道了句‘美是美,唯是瑕掩了瑜’,便将画放下了,她的命运也由此改变……”
说着,杜彦良苦笑。“许是老天惩罚,因这个墨点我误了她,而这个墨点也报复回来。我弄脏了皇帝献给太后的宝相,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是太后洪恩,只是将我发配充军。”
“所以你是因这才留在林夫人身边的?”宝珞问道。
杜彦良摇头,容色更加隐忍,狠叹道:“这才是个开始啊!”
他接着道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而已,一入营便被安排去养马。小时候我家里养过马,我喜欢它们,也读过些关于马政的书。参事赏识,让我管理马匹,还分配给我一个帮手。那人二十上下,同我年纪相仿,也是北直隶人,颇谈得来,且他为人忠厚纯善,我们结拜了兄弟。九年前和鞑靼的那场决战,我军损失太重,兵士不够就将我们也拉上了战场。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太可怕了,我读书万卷,万言描述不如一箭穿心的惨烈。那场战争我方胜了,但被打散的我二人却被穷途末路的亡命之敌追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人,满脸的血,魔鬼似的追着我们。我什么都不顾了,就是没命地跑,没命地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我身边的兄弟……”说到这,他哽咽了,“其实我知道他就在我后面,可我连头都没回。我隐隐听到后面的厮杀声,依旧没敢看一眼……我就这么把他扔下了,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命……”
说着,杜彦良的脸埋在双手中痛哭起来……
宝珞和叶羡静静地看着他,默默地等着他把自己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不是你用他的命换的,是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他是为了救你。”门口,林念妘亭亭地站在那,手扶着门,苍白得如一抹幽兰,大堂里甚至嗅得到她淡淡的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