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卸下半分力道,而是愈发固执地抓紧了薛戎,语气决绝,逐字说道:
“屠尽毓珑山庄的慑鬼尊已经死了,是被我亲手害死的。仇,我已经报过了。”
“如今的你,就只是薛戎,是我的道侣,是我所钟爱之人,亦是小念的母亲。”
梅临雪所作的这一番剖白,薛戎听到前半截时,只觉颇为诧异,待到对方说出最末几个字,他却是心神一震,立刻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半柱香后,梅临雪将薛戎带入了一间卧房。
屋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床帏半垂,在堆叠的暖衾后,一名稚儿睡得香甜,旁边的丫鬟正为他掖好被角。
丫鬟见梅临雪来了,朝他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离去,顺带将门合上了。
梅临雪在床沿坐下,疼惜地将梅念睡乱的几缕头发拢好,抬眼看向薛戎:“这便是我们的孩子。他名为小念,只因这五年之间,我没有一刻不念着你。”
“这孩子,就是当初我肚子里那个?”薛戎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他努力回想着在湖心岛上,自己的魂魄抽离前所发生之事,只可惜那段记忆有所残缺,他并不记得自己诞下了孩子。
“当然,你与小念是血脉相连的!”像是唯恐薛戎不信,梅临雪眼神恳切,执起薛戎一只手,交握着置于胸前,“那个时候,你已没了气息……我注定救不回你,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儿死去,便将灵力注入你腹中,助你将小念产下。”
虽说经历过移魂阵之后,薛戎侥幸留下了性命,此后又获得了新生,但听到梅临雪谈起他的死状,他仿佛又重回那个雨夜,成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
这令他感到一阵晕眩,袍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又被他用力攥进了掌心里。就连面前清丽动人的梅临雪,也变得有几分惹人反胃。
好在梅临雪也对此事极为忌讳,半个字都不愿多提,只是浅浅带过。
薛戎垂眸望向梅念,对方正酣睡着,小肚子在衣衫下一起一伏,怀中紧紧搂着一只虎头枕,与那绒线绣成的老虎脸贴着脸,心无旁骛地做着美梦。
“他的模样倒是乖巧。”薛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腹拨弄那嫩生生的脸蛋。
他仍觉得有些恍惚,自己生来便无父无母,也从未见过任何亲眷,如此踽踽独行了半生,却忽然有人告诉他,他有了个孩子。
自此以后,这世上便有一人,与他拥有永远无法分割的羁绊。
薛戎蓦地记起梅临雪曾说过,由于梅念生来便缺了一魂一魄,所以头脑不如旁的孩子灵光,至今还不会说话。
他轻抚梅念额头的手一滞:“这孩子,会认得我吗?”
梅临雪赶紧道:“你是他的母亲,他怎会不认你?莫非你不记得,前日在客栈匆匆见了一面,他便拽着你不肯放?现在想来,小念定是对你的身份有所感应。”
他扣住薛戎五指,软下声音说:“薛戎……以后就让我们共同抚育小念,可好?”
薛戎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梅临雪生怕他不答应,又补充道:“我虽想知道你这五年来过得好不好,一身修为又是如何恢复的,但你若不愿告诉我,我便半句都不会多问。”
语毕,他牵起薛戎的手,在指尖上吻了吻。
见薛戎并不排斥,梅临雪略略低头,如云的鬓发垂落,遮住了已然红透的双颊。
昨夜的情景重现于脑海中,那本是一次令他倍感羞辱的经历,但只要想到对方是薛戎,梅临雪便觉得一阵心荡神摇,心想若这是道侣之间的小小情趣,那即便自己辛苦些,也是无妨。
“薛戎,我好想你……”他抬起薛戎下巴,正要在对方耳廓再吻上一记,却被一把推开了。
薛戎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梅临雪本已有些意乱情迷,却兀地被薛戎眼中的清醒刺痛了,心头泛上酸楚:“我说过,我心悦于你,自然想多亲近你。”
闻言,薛戎面上渐渐浮现出哂笑之色。
曾几何时,他就连在古榕下发愿时,也满心希望梅临雪能多看自己一眼。可惜五年过去,一切已是今非昔比,梅临雪对他是爱是恨,早就无关紧要了。
从前他最想得到的,便是出自对方之口的一句爱语,可现下听在耳中,他只觉得荒唐至极。
此时,门外猛地响起了敲门声。
敲了几下,房外之人见无人应答,索性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将脑袋探了进来:“前辈,还没好吗?我有些饿了,清芝姐说请我们去吃午饭。”
这一探头不要紧,邵问矜正好撞上了屋内的两双眼睛,进而发现两人都坐在床上,中间还夹着一个孩子,彼此之间拉拉扯扯,气氛胶着,场面诡异。
偏生邵问矜又是个迟钝的,碰见这古怪一幕也不懂得回避,只是纳闷地挠了挠脑袋。
梅临雪心头立即警铃大作,他冷着一张脸,上下扫了邵问矜几眼,对薛戎耳语道:“这几日,似乎他一直都在你身边。他是谁?你现在喜欢这般年纪的?”
“认识的一个小辈而已。”薛戎拂开梅临雪的手,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梅临雪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总算恢复了正常面色:“也对,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午时,我在三沣茶社等你,可好?”
薛戎不置可否,又回身瞧了未醒的梅念一眼,便同邵问矜一起离开了。
两人来到大街上,邵问矜满面好奇地问道:“清芝姐说,您又来见梅公子,就是想吃回头草了。前辈,何为回头草呢?”
薛戎差点被呛着:“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问。”
“我已有十八岁了。清芝姐说过,一旦年满十八,就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邵问矜不服气地撅了撅嘴,“对了,您明日会赴梅公子的约吗?”
听闻这个问题,薛戎略微有些出神。
他与梅临雪,一个是众叛亲离的混世魔头,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若不是他造下杀孽在先,又非要勉强梅临雪与他在一起,他们本不应有任何交集。
事到如今,他不会放任自己一错再错。
何况,在枕流台时,梅临雪曾和其他两人联手布下移魂阵,一度想置自己与腹中孩子于死地,让秦沐微取而代之。到了最后一刻,不知怎么又回心转意,让这孩子活了下来。
现在,梅临雪竟又换了一副嘴脸,诉说他五年来如何精心养育孩儿,又对自己是怎样一番用情至深。
他若轻易信了,才是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