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扬搂住黄群:“……走吧走吧,该洗澡了……”
也许是由于深秋深夜寒意的刺激,也许是因为心中那份始终抹不去的忧虑所致,黄群一阵阵地颤栗起来,越发地向马扬怀里偎去。马扬感慨地把她全部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
眼下,马扬的确十分困难。他觉得,当前最难的还不在于安置下岗工人。中国的工人好啊。几十万几百万地下岗,抹抹眼泪,长叹一口气,大部分人也就乖乖地自己找饭辙去了,真的没怎么给当官的找麻烦,给这档期里的改制工作横加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大的困难也不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更不在于建立现代管理制度上。这些事只要管事的人观念真变了,真正做到一心扑在企业上,无私,有勇,又能学会借他山之石来攻自家门前的这块玉,又能不怕失败(他觉得自己基本齐备了这种种方面的长处),只要假以时日,牢牢依托中国这块无比广阔的市场,伺机参与国际竞争,是一定能找到企业自身腾飞的基点的。而最大的难处恰恰是内部的掣肘,是你想干,他不想于;你想这样干,他却要那样于;你用大局的事业标准衡量成与败,他却在用一己的个人得失权衡进与退;为此,指鹿为马者有之,颠倒黑白者有之,不敢正大光明地较量,便扯虎皮做大旗,把川剧舞台上变脸的绝招用在了当官、为人、处世等方方面面,设下种种“绊马索”和“暗道机关”,使你不能正面站着做人做事,甚至侧身站着还不行,有时还得弯腰屈膝半蹲下身子,勉强蹒跚前行。算一算吧,有多少能量是消耗在内部的掣肘上了呢?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四十?或许更多?更少?谁能给我一道免掣金牌,我宁愿用自己这颗脑袋抵押在为人做事的“军令状”上!!是的……是的……
贡书记问,那天为什么要对他说假话?我能说真话吗?宋海峰正站在边上。贡书记问我,你怀疑宋海峰?我怎么回答?说是?证据呢?说不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加上一些“迹象‘,还有一些匿名的举报信,和同样不肯留下姓名的举报电话,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这位副书记。我也怀疑过郭立明。就是从那次由他来通知我,宋海峰约我在白云宾馆谈话引起的。宋为什么要让郭来通知我呢?这在高层政治生活中虽然也只能算是一件小事,但无论如何也要算是一件不太正常的小事。由此,我隐隐觉得他俩关系不一般。而这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和省委书记的秘书的关系。在高层政治生活中,他俩之间的关系必须十分正常才行。否则就难以保证党的机体始终得以健康地发展运作。
要不要把我对宋海峰的一些“感觉”都向贡书记报告?贡书记会认为我纯粹是据于个人恩怨得失在排斥自己一个潜在的政治对手吗?
我应该完全信任贡这个领导吗?
从数次谈话来看,贡对我“过分”关注大山子“黑窟窿”问题,已经表示了不满,对我一度想兼任大山子四个一把手的企图,也一直在“鞭打”着。这时,我再向他申述宋的那些并没十分把握的“问题”,是不是就太“不聪明”了?甚至可以说太愚蠢了?
踌躇啊……犹豫啊……
马扬,就算是发给你一块免掣金牌了,这节骨眼儿上,你能痛痛快快地一手高举“金牌”一手高张龙头铡,铡天下一切不公不义之人吗?
踌躇啊……犹豫啊……
就在这时候,马小扬拿着一部无绳电话,大踏步地跑下楼来,气喘嘘嘘地嚷着:“电话……贡爷爷的电话!”
黄群反快决,先从马扬的怀抱里钻出,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有些零乱的头发,装做无事人似的,转过身去微笑着面对冲到身旁来的女儿。马扬没管那么多,他听到了“贡爷爷”这三个字,急问:“谁的电话?”,小扬高举着手中的无绳电话,大声答到:“您的顶头上司,k 省一把手,贡开宸同志。”
省委书记-K省纪事51
马扬赶紧从女儿手里拿过无绳电话机,一边匆匆上楼,匆匆关上房门,一边说到:“贡书记……您还没休息了”“……我哪敢休息啊?”贡开宸拿着电话,在办公室里慢慢踱着小方步说到:“我一直在琢磨,今天晚上你肯定会忍不住的,肯定会‘杀’回来跟我论说一番的。我一直在等着你。怎么的?是我判断有误?还是你马扬有长进了,沉得住气了?”马杨故意哈哈一笑到:“您敲,您判断失误了吧。告诉您哪,我早睡了。回来就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睡觉前还喝了杯热牛奶,养胃安神又补钙。该干吗干吗,我才不着急上火哩。”贡开宸嘿嘿一笑到:“你把电话挂到免提上……”马扬忙问:“干吗?”贡开宸催促道:“让你挂免提就挂免提。多问啥!”马扬犹豫着只得把电话切换到座机的免提功能上。
立即,从话机的小扬声器里传出贡开宸的呼叫声:“小扬……小扬……你在你爸身边吗?”马小扬犹豫了一下,看看马扬,好像在请示似的。马扬冲她点了点头。小扬这才走到电话机跟前,应道:“贡爷爷,我和我妈都在哩。”贡开宸问:“刚才你是在哪儿把你爸叫来接电话的?跟我说实话。小孩子家,不许对大人说谎。”马扬忙对她做了个手势,好像是要她别照实乱说。黄群却又急忙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听她爸的,照实告诉“贡爷爷”真情。小扬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后者:“……贡爷爷,我刚才是在院子里把我爸找来的。”“他跟我说他早睡了。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去干啥?梦游呢?”“他抱着我妈哩……”小扬挺严肃地说道。黄群立即冲着她做了个别再往下胡说的手势。小扬躲过母亲劝阻兼威胁的手势,继续说道:“妈躲在爸的怀里哭鼻子哩……”黄群赶紧叫了声:“小扬,不许胡说!”小扬赶紧声明:“贡爷爷,我没胡说。我看得特别清楚,我妈躲在我爸怀里,在抹眼泪……”黄群忙凑到电话机跟前,作更正:“贡书记,您别听小孩家乱说。”贡开宸却说:“你们别插嘴。我听年轻人的。小扬,你还在吗!”小扬忙答应:“我在。”贡开宸问:“你妈刚才真的哭了吗?”小扬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爸刚才冲到院子里,好像是要到哪儿去。我妈追下去了。他俩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我妈就偎到我爸怀里哭了……”“这些日子,你妈经常哭鼻子吗?”“不能说经常。但……有时也哭两回……”
沉默。
“黄群……黄群……”过了一会儿,贡开宸点着名地叫黄群过来说话。黄群忙应道:“哎……贡书记,我在哩……”贡开宸问:“小扬说的是实话吗?”黄群吞吞吐吐地:“谁哭来着……怎么可能……”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黄群,大山子这副千斤重担压在马扬肩上,他不容易。希望你、希望小扬、希望你们全家能支持他工作……啊?以后有什么牢骚,到我这儿来发,冲我嚷嚷,不要再给他增加精神负担……”
黄群的眼圈一下潮红湿润了。她一边擦着忍不住淌下的眼泪,一边连连说道:“贡书记……我没发牢骚……我们全家一定支持他工作……您放心……”
贡开宸感慨地:“谢谢你啊,黄群……谢谢……”
黄群硬咽着:“贡书记,您……您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马扬的眼眶也湿润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马小扬怔怔地站着。虽然她并不十分明白。也并不十分理解父亲母亲此时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看到他俩居然流泪了,她的心也一阵阵酸涩起来,情不自禁地去搂住母亲,眼泪也夺眶而出。
贡开宸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声:“不说了。不说了。早点休息吧。”紧接着,“哒”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虽然挂断了电话,贡开宸的手却久久没离开电话机。他低垂着头,怔怔地坐着。一脸的深沉,一脸的无奈。焦来年悄悄走了进来,见状,又悄悄转身向外走了。但他还是“惊醒”了贡开宸,贡开宸愣神般地抬起头看着他,问:“有……有事吗?”焦来年犹豫了一下,说:“您该休息了。”贡开宸感慨地说了声:“是的……是的……该休息了……”但接着又问:“后天的日程怎么安排?”焦来年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塑胶封面卷宗,看了一眼日程安排,报告道:“后天的会议比较多。这是按您的要求,把会议相对集中安排,以便让您腾出整块的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情。后天是这样安排的:上午九点整,凯旋路人民剧场,全省精神文明表彰大会,您有一个讲话。十点,和邱省长一起在省委常委小会议室听取省经贸委关于国际中小企业协会在我省举办的中国日活动的筹备情况汇报;下午三点,扬子江路政协礼堂,k 省籍的欧美侨胞联谊会召开年会,您有一个讲话。晚上在金朗大酒家,会见k 省籍留日学子回省参观访问代表团全体成员。会见结束后,应访问团部分成员的要求,在省白云宾馆还要举行一个小型座谈。座谈的主要议题为:如何为当前的经济结构调整,加速培养造就k 省的新型人才。同时还邀请了省内几所高校的领导同志参加这个座谈……”说到这里,焦来年发现,贡书记其实并没有在听他的汇报,他的视线笔直地投向窗外夜空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目光里流露了无限的茫然和木然。当他发现焦来年突然中止了汇报时,他忙收回了视线,立即转向呆站着的焦来年,问:“完了?就这些?”这时,他的目光又重现了他平时惯有的那种从容、矜待和高深莫测的含蓄,只是那略有些虚肿的眼泡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无法掩饰地在告诉人们,此刻,他真的很累了……
很累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