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志和一下站了起来:“谁允许你们来烧别人的办公室。抄别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来:“谁又给你那样的权力来监视调查别人的生活?”
贡志和无奈地一笑道:“那好。那好。咱们法院见。”
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经承认,你跟那两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谁告诉你,我承认了我跟这两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你自己刚说的。”
“我刚说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话是我说的?没有吧?有证人吗?啊,好像是有个证人,是吗?那就快请证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贡志和有所反应,居然照直走过去,一下拉开那扇通里间的门,把贡志英亮了出来。原来,她今天来得比较早。她来的时候,贡志英还没来,连贡志和也还没回来。她在楼前的几棵大树底下等了一会儿,都准备要走了,贡志英来了。她不想让志英看到她来找贡志和,就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想等贡志英上了楼,再等天色稍稍黑下来一点就走的。但一会儿工夫,贡志和回来了。这时,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觉得,有志英在场,更好,也许更能把事情说明白。可是,上得楼来,却没见贡志英。她当即猜到,贡志和为了防备她,跟她玩了那一手……
因为当场被“抓”出,贡志英感到特别难堪,便大红起脸要向修小眉做解释:“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这事,跟你没关系。”然后又转身对贡志和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忍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没法再忍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为了贡家,我觉得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说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说,还是在这儿说。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去找爸。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把一切都说说清楚。”贡志英惊叫道:“上什么法庭?你们俩都疯了?!”修小眉却说道:“疯吧。今天我就是要疯一回。一个人一生要不疯那么一两回,也许就白来这世界上走一遭了。”贡志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别再玩弄贡家人的善良、宽厚了,也别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样了。你还有那种兴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后一次是怎么谈你的吗?他对你,还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掩饰自己某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点事情来攻击自己的丈夫,而这个丈夫还是一个为事业而献身的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汉,你还给自己留一块最后的遮羞布吗?你还能算一个好女人吗?修小眉,别再装了……”
一向显得温厚敦良的修小眉这时尖叫了起来:“我装?我装……好……我装……”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脸色苍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夺门而去。
两天后,在贡志和的强烈要求下,当然也由于马扬前些日子的说项,贡开宸终于答应抽时间跟贡志和细谈一次。那天晚上,风大。枫林路十一号院里,不知哪儿有扇窗或有扇门没有关紧,强风过时,便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碰击声。客厅里自然只有贡开宸和贡志和父子俩。大概因为这场谈话一开始就进行得不怎么顺畅,气氛显得格外沉闷。“你是怎么说动马扬,居然让他来为你做说客?”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才慢慢地问道。贡志和不便说明是马扬鼓动他来找父亲的,便只能闷头不做声。贡开宸便催促道:“说吧。找我什么事!”贡志和这才咬了咬牙,鼓足勇气说道:“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什么事还没干哩,就先提要求!”贡开宸又有点不高兴了、贡志和忙退缩:“那就算了。”贡开宸却说道:“快说,什么要求?”“我今晚只占您一个小时时间。但我希望您能把这一小时完完整整地给了我……”“这由不得我。”“好吧。那就这么谈吧……”贡志和说着,匆匆瞟了一眼墙上的电钟。没想到,贡开宸拿起放在身旁一个高脚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郭立明的电话,吩咐道:“小郭,我现在在家里,谈点儿事。一个小时之内,有什么事,你都给我先挡一下。啊?就这样。”“谢谢。”贡志和真诚地感激道。“……还是从大哥牺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彻夜长谈谈起……”贡志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向父亲说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讨了二三十个小时。除了上厕所,我俩连房门都没出过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别一个劲地埋头在故纸堆里。他说,中国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要我用更多的时间关注中国今天的社会进程,并实际地参与到这个进程中来,切切实实地担当起知识分子应该担当的那份社会责任……”
因为说到志成的事,贡开宸专心多了。他问:“他让你怎么担当这个责任?下海?经商?”贡志和轻轻地摇了摇头:“具体干什么,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前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岔道和弯路。也就是说,市场经济也有好坏之分。离开了规范的法治的市场经济方向,就有可能演变成一种坏的市场经济,或者也可以把它称之为crony capitalism……”
曾自学过英语,但始终没能掌握住它的贡开宸想不起来这个“crony capitalism”是什么意思,便问:“crony capitalism?”
贡志和忙解释道:“裙带资本主义,或者也可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
“什么裙带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中央有这种提法吗?乱造名词。说吧。说下去。”
显然,这个“crony capitalism”还是引起了贡开宸的兴趣。贡志和说道:“大哥认为,我们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权力体系的条件下,从上至下推进的。在这种情况下搞所有制结构调整,某些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比别人有更大的方便条件,为自己牟取私利,说通俗一点,就是‘权力掺和买卖’,或者也可说‘官商勾结’,暗中把国有的东西一点点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视这一点,到最后,社会主义不是没有可能只剩下理论上的一面红旗、实际上的一个空壳,而广大人民群众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贡开宸往沙发上一靠,习惯性地反驳道:“我们的党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个状况的!”
贡志和忙应道:“是的,对于这一点,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人到底做得怎么样?比如说,我们家里这几个兄弟姐妹……省委书记的儿子、女儿,儿媳或女婿……”说到这里,贡志和又不敢贸贸然往下说了。
贡开宸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说下去。”只是眉毛略略地抖动了一下。贡志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说到具体的人,您别生气……”
贡开宸没做声,等着志和往下说。
贡志和怯怯地:“您真的别发火……”
贡开宸不耐烦地:“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贡志和顺下眼睑,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一直没这个勇气跟您说这些。因为,谈完话不久,大哥就牺牲了。全家人都特别伤心。我不能在这时候,再往大家的心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说的一些情况,也只是他的某种感觉,并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我不能拿没有依据的事情来打扰您。这一年多,我在私下里做了一些工作,就是为了想查证大哥的那些‘感觉’……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说已经掌握了什么过硬的依据……”
贡开宸折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这开场白真够长的了!让你到大会上去作报告,非把大伙都说跑了!”
贡志和稍稍加快了点语速:“大哥怀疑大山子的经济状况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除了体制、管理。资源、技术、产品的适销对路等方面存在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在那儿存在着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窟窿’,通过这些‘黑窟窿’,有人内外勾结在分割大山子这块蛋糕,同样由于这些‘黑窟窿’的存在,加剧了大型国有企业经济的下滑和崩溃。他怀疑,我们家有人卷进了某一个‘黑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