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鄞上车之前其实犹豫了一瞬,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他分了一点心思出去,回想起上次去基地前发生的事,无奈占多,有那么一点想笑,没笑出来。
坐在李德山身边,他的心湖没有起半点波澜,自己给自己扣好了安全带,双手平放在腿面上,靠在椅背里并未完全放松,直视着前方。
在九岁以后,他们这对父子变成了一种书面化的关系。血缘给出的定义并不能证明某种存在。
实际上,回忆童年,父亲在事业至关重要的上升期忙成了一道来去如风的幻影,母亲倒是亲力亲为地带着他,但记忆里更多的是接送他上下学的保姆,是李赫渊、梁汐泽、刘玉龙之辈带他玩。
他哥哥是个脾气不太好耐心也不太多的人,随了李德山被多年军旅磨砺、收敛起来的那一面,刚强,上进,对自己要求高,打架也特别狠,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军刀,从不带鞘。相比起来,圆融的梁汐泽像是他的鞘。
他上小学早,不知是不是母亲生他晚的缘故,他发育的要比同龄人慢一点,小时候的个子很小,印象里比他小一个月的白慕郢总是比他高半头。
人也笨一些。不爱说话,别的孩子嘚不嘚地到处和人讲话,发育语言,而他不是,给他个玩具他能自己玩儿一整天。
这样的他上了小学,自然是要被别的小朋友欺负的。
小孩子的世界挺奇怪的,好坏都分明纯粹,自有法则。那个年代,成年人听到“哪个当官儿的家里二少爷每天是保姆接送,给保姆的买菜车都上百万”,会流露出心照不宣的某种尊敬,随之而来的是趋炎附势或敬而远之。
可对于小孩子来说,他只是个爹娘都不管的可怜虫而已。
作为一个被嘲笑的对象,被推倒在地,他也只会笨笨地一个人站起来,拍一拍裤子上的灰,用小手帕擦一擦蹭脏的掌心。绮额群?凄?凄⒐二溜六Ⅰ
说是没有血性,不算,说是怕事受窝囊气,更不是,而是某种自性里带来的疏离,或者是发育迟让他缺了根弦儿,与小孩子的小打小闹有壁般,天生不会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只会用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推他的人,不说话,显得更呆。
白慕郢就受不了,小学一年级就为了他举起凳子和人打架,五六岁的打七八岁的,一凳子下去砸的人家头破血流。
这下可好,闹大了也人尽皆知了,已经在上军校的李赫渊一听自家小弟受欺负了,暴跳如雷,要背处分也不怕,当下跑了回来,梁汐泽紧随其后,生怕他一拳下去给已经躺医院里的豆丁们打没了。
那天后面发生了什么在李铭鄞的记忆里消失了,只记得大哥把他抱在腿上,刚剃掉的寸头根根分明,语气凌厉,说老二,你不要怕,谁欺负你我弄死他,谁打你,你就往死里打他,打残了咱家养着。
温婉的母亲教他不能听哥哥的,受欺负了要和大人说,要学会更调柔的方式保护自己……哥哥的耐心又消失了,冷笑着,和妈妈也能呛两句,梁汐泽总在当和事佬……
可后来这般袒护他的兄长也渐渐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军校森严的管理和他们要出人头地的欲望逼着他们不断地向上疯长,义无反顾地把青春热血在奉献在军队里,上舰,是每个航空兵的梦想。
李赫渊变成了一通通仓促的电话和数不尽的捷报,父亲不爱表达却真切的骄傲,在军区里听同僚们讨论起他的长子也昂首挺胸,母亲心疼他要他别太拼命,想他时想得直掉眼泪,翻着他儿时的照片翻到折角。
在那些电话的末尾,大哥总要扯着嗓子说“老二你好好吃饭,不要生病,快点长大”,他甚至不会叮嘱他好好学习,他们不会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好好长大。綆哆?炆綪連喺??裙肆??⒈七??⑵六?壹
这般执拗的李赫渊,自然是成为了同期生里第一个上天的。
天空和大海的故事戛然而止,太绚烂的曾经,以至于后来的每分每秒都乏善可陈。
下葬的时候,他作为幼子与小弟要填土的。真实又虚幻的不可置信笼罩着他,让他更呆了,眼泪一会儿流,一会儿又不流了,昏昏沉沉地不知所谓。
有人让他在妈妈的骨灰盒上磕头,他就把额头磕破,有人让他给哥哥的衣冠冢填土时喊话,他就把喉咙喊哑。他举着比他高的铲子,喊哥哥躲土!哥哥躲土!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他,他想我哥哥不会躲了怎么办?我哥哥躲不开了,他不会躲了。(??更新?陆????⑨8?1八?
他高大威严的父亲在烈士陵园里蹲跪在长子的墓碑前一笔一笔地把碑文描红,在卧室里抱着爱妻的遗像说了一夜一夜的话,缩成很小的一团,他在门缝外呆站着,看月光下父亲的眼泪鼻涕糊成片,也让他害怕。
可很快他就不怕了。
许是父亲没办法看见他和母亲七八分相似的脸吧?许是父亲看见他就会想到他失去了一个优秀得无人能出其右的儿子吧?
他拖着箱子背着书包,站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头,高楼鳞次栉比,人群行色匆匆,吹来的风也远不如家门口小院里的凛冽,看得目不转睛。
老于小心翼翼地和他搭话,说二少爷从今天起咱俩就在这儿过了。看他不回答,直挠脸,咕咕哝哝地说二少爷您别不说话,我知道您不爱说话,可是不知道您什么意思,我这心里不踏实……
于是他抬着一张依然未褪去幼时圆润线条的脸,黑眼睛直勾勾的,说,好的,老于,我们在这儿过。
老于高兴起来,拉着他的箱子,带着他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房子。
在空荡荡的主卧室里走了走,他坐在床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李铭鄞,从今天起,就是你一个人了。
所幸,他从小就习惯自己跟自己玩。北京小孩儿总排外,他因为不爱说话不交朋友而成为孤僻的代名词,又因为孤身一人无事可做,且心底深处压抑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的愤怒,永无止境的学习、看书、运动,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
他自己拉扯着自己长大,很快从游离在人群外,越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变成一个旁人望尘莫及的背影。
不知道他像李赫渊一样让父亲挺起过胸膛吗。
李铭鄞慢慢地泄了力气,靠在了椅背上,出神地想着,这铁皮壳子封起的密闭空间,困着他们两个人。
他好像从小到大也没坐过几次李德山亲自开的车,够五次吗?
他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勤务兵了,他身边围了许多人,他们之间太遥远,注定当不了一对寻常的父子。
这么些年,他独自走过了太多个诉不出口也无人可诉的日夜,现在要他对着李德山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出现在他淡色调生命里两个鲜艳的人,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他转头,看向父亲刚毅的侧脸。看到他肩膀绷着的线条,心下了然,他也一样怀揣着那种紧张。
接收到他的目光,李德山似乎是松了口气,肩膀慢慢松了下来。
因为太生疏,话题也太沉重,连谁先开口都变得难捱。
李铭鄞等了太久,他有些累了,又望向了窗外,“爸,你要跟我说什么?”
63 凶手
隆冬时节入眼尽是萧瑟,只有干瘪的枯枝露出呆板又凌厉的脉络,每一根枝桠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在不断后撤的街景中刺破李铭鄞眼底平静无波的海。
李德山清了下喉咙,拿出了在人前发表重要讲话的姿态,“老二,你现在缺了很重要的一课。你还不明白什么叫德不配位。”
李铭鄞只是望着窗外。
他没有回应,他们沉默良久。
路标上的数字一再缩小,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机场的影子,时不时有飞机从头顶掠过,李德山才又说,“在你还不足够强悍的时候,冒然脱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什么是明智之举。”李铭鄞语气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