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成衣店的掌柜上前来满满做了一揖,将随身带的贴了店里布色花样的册子呈到毋望面前,加倍小心道,“小的要给姑娘量衣裳尺寸,请姑娘动动千金之躯。”

毋望暗道这话说得倒有意思,便顺着话头站起来,垂手端正站着让他量了衣长袖长。

那掌柜又道,“小的店里有两套上等的冬衣,因臻大爷说急要,现做怕来不及,这会子有了姑娘的尺寸,回去稍作修改明儿先把那两套送来,余下的姑娘挑花样,看准的就告诉小的,咱们天衣楼做出来的东西定叫姑娘满意。”

毋望随口应了,翻看册子上的布料样式,只挑了五六种花色就说够了,这时正好裴臻送完了高阳郡王回来,进门就看她没精打采的,知道她肯定是厌烦这些,要草草了事,便接了那花册子重又翻起来,指了银红的,桃红的,青绉绸的,还有大红的喜相逢,狠狠艳丽了一把,这才打发账房领了人去结账。

微云和淡月收拾起头面妆奁,到炕头的小柜锁好,回身福了福,退到堂屋外头去了。

毋望还因裴臻挑的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不痛快,没好气道,“你怎么媚俗得这样,尽拣红的绿的,回头做得了你穿,反正我是不穿的。”

裴臻苦恼道,“谁让你只挑寡淡的颜色你若不穿红的怪可惜的,听我的话,我最会打扮人了,横竖你别问就是了。”

毋望背过身,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没出孝么,偏挑那种颜色来呕人,便闷闷的不想理他,胡乱歪在引枕上也不作声,裴臻无奈叹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性子了,以前三句话不对就要踹人,如今对着她只有软言软语的讨好,当真是前世的冤孽。忙又蹭过去,也贴着她后背歪着,堪堪挂着,差一点儿就要掉下去的,便告饶道,“好春儿,进去些,让些地方给我罢,就要跌下去了。”

毋望嘴里说活该,人却往里头挪了挪,那裴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拉了毛毡搭上,扯扯她的袖子道,“我命人给你爹妈雕牌位去了,过小年就该供上了,你叔婶和舅舅那里我也写了书信告罪,只因时势所迫,别无他法,求他们见谅。”

毋望心里稍感安慰,自己早上还在犹豫父母神位的事,没想到他已经着手去办了,登时又对他感激不已。

裴臻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料她定是有话要说,抢先了一步道,“若要谢我就罢了,我又不稀图你谢。”

毋望满腔感动化为乌有,抽了抽嘴角道,“高阳郡王来做什么?”

裴臻眼里露出讥屑来,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毛孩子,听说我得了匹好马便来见识,既然他喜欢那便送他了,不过是匹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毋望道,“朝廷怎么这会子把他们兄弟放回来了?”

裴臻阖眼道,“还不是黄子澄那酸秀才出的主意,几个藩王连遭废黜,分明把刀举在了头顶上,竟还想以此麻痹燕王,也亏得这个蠢物了,叫上头没了顾忌,如今只欠东风,兵器造够了就开战,爷们儿也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毋望心里酸酸的,原来男人都是有野心的,不管前头怎么想,或是边造反边懊恼,走上了那一步哪里还由得自己,他倒是成就霸业去了,上了战场生死难测,好容易两个人才到一起,若他有个闪失,可想过她怎么办?

裴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脸见她肩背微微颤动,撑起身子探过去看她的脸,却见她咬着唇,眼里已聚起了泪雾……

第九十一章重觅幽香

他原已隐隐有了些睡意,被她这么结实一唬,脑子立时清醒过来,思量了一遍自己可曾说错什么,又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小女儿的离愁别绪在作怪,腔子里登时一热,急吼吼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浓声诱哄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罢,我且死不了,还没和你拜堂呢,这么死了岂不可惜?我占过卦,你我可有三生三世的姻缘,缘分深得那样,我若死了留你在这世上干受苦么?”

毋望回头,齉着鼻子道,“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点头一迭声道,从腰上抽了汗巾子给她擦泪,又收了收枕在她脖颈下的那条胳膊,躬了身子与她平视,只见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猫儿似的,看得人又爱又怜,情不自禁在她眼皮子上亲了一口,忽然一琢磨,发现她的问题太过笼统,自己答得稀里糊涂,到底是问他会不会死,还是问那占卜的姻缘?遂道,“你才刚问什么可是真的?”

毋望才哭过,鼻头还红红的,屋子里燃的熏香起了些烟雾,炕上也怪暖和的,思维有些跟不上节拍,便不加思索道,“就是那三生三世的姻缘啊,可是真的?你没有骗我罢?”

裴臻的眼里涌上笑意,撩人的勾起红唇,一手钻进毡下,慢慢攀上她曼妙的腰肢,隔着薄薄的白绫袄在她腰背间摩挲,边道,“别问是不是真的,我且来问你,倘若是真的,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跟着我,你可愿意?”

那耳边嗓音低沉沙哑,毋望听得坠进了云雾里一般,昏沉沉的辨不清南北,半眯着潋滟的双眸,轻声应道,“我自然是极愿意的。”

裴臻腾出手来将那大红条毡拉高,直盖过头顶,两人面对面的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接着呼吸,已然亲密得难以言喻,裴臻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呢喃道,“回头咱们到菩萨面前发愿好不好?就说我们两个要做三世夫妻,永不分离,求菩萨成全。”

毋望虽然这会子傻傻的,也不禁要笑他孩子气。坊间传闻明月先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人,瞧瞧眼前这位,货真价实的明月君,怎么样呢?说出来的话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自己比他小了七八岁,这种话也不屑说,他倒说得顺嘴得很。

裴臻见她不言语心下不高兴,眉眼间似有阴霾,温热的手掌重又纠缠上来,顺着那袄子的下沿滑进亵衣里,在她腰肉上轻轻捏了一把,促狭道,“还不答应,休怪我无情”

毋望怕痒,笑得缩作一团,边挣边嚷,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折腾了半晌,各自撩开毡子吁吁的喘,裴臻转脸看她,伸过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嘴里喃喃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盼下一世叫咱们早些认识,少一些磨难。”

毋望含笑道,“且把今生过好了才是正经。”

裴臻心里一颤,天晓得他用了多大的克制才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喉头哽得难受,他侧过身去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可算熬出来了,可算把这块铁疙瘩焐热了,今后只要有命活着,就能同她长相厮守了。

毋望见他背过身,只当他为发愿的事不受用,无奈推他两下,妥协道,“快别恼,回头就去拜还不成么,爷们儿家恁地小心眼”

裴臻也觉得刚才太激动了些,讪讪的怪不好意思的,遂平了思绪,正色道,“谁小心眼了,我是乏了,想睡会子。”

毋望不察,想他这阵子辛苦,是该多歇歇才是,伸手摘了他的玉冠,摆进炕头的屉子里收好,坐起身道,“你好生歇着,我到榻里睡去。”

裴臻一勾手复又将她拉躺下,闭着眼呓道,“谁许你走了?陪我歇觉,哪里也不准去。我瞧你一上午都在算账,这会子也该乏了,一道睡罢。”

毋望面嫩,顾忌外头微云淡月还有几个丫头婆子,这一觉下去可不名声尽毁了么,扭了两下道,“别闹,惹人说嘴,还是各睡各的好。”

裴臻自然知道烈女怕缠郎的道理,哪里由得她逃脱,手脚并用压住她四肢,笑道,“臊什么,又不是头回一张床上睡,我知道你最清白就是了,管那起子下人做什么,难道你这辈子还想嫁旁的人么?”

毋望斜他一眼,调侃道,“这话奇了,我又不曾卖给你,怎么不好另嫁他人?”

裴臻奸邪的勾起半边嘴角,一手下移,蓦然覆在她胸上,不怀好意的揉捏两下,哼道,“这样了还想另嫁他人?谁若敢娶你,我杀他满门。”说完不等毋望反应即把手挪开,埋脸在她颈窝处,微微哽咽道,“我怕醒了一睁眼找不见你……”

本想赏他个大耳刮子的,不料他说了这一句,像在她肺上割了个口子,满腔怒火哧溜一下泄了个干净。算了,他这人做谋士做得七劳八伤,基本也没有不良嗜好,不过嘴欠点,手脚不老实点,偶尔轻薄她好像是他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了,倘若喝斥他也于心不忍,再说自己似乎也不排斥他的碰触,只要他不是太过分,那便勉强接受罢。手从他腋下穿过,别扭的拍了两下,温吞道,“你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呢”

裴臻在她肩头蹭了蹭,温声道,“等过了年,我派人到应天把你那个贴身丫头接来可好?和你有个伴,我在外头也放心。”

毋望一喜,急道,“可以么?”

裴臻道,“怎么不可以上回仓促,这回打发人下庚帖去,另备了聘礼,媒婆子也随同前往,带了我的画像给你舅舅祖母过目,礼不可废,既是娶嫡妻,好歹不能委屈你。”

毋望轻浅应了声,他又与她提起那燕王的三个儿子来,两人正说着,便听见微云隔着软帘在堂屋里回,“姑娘可醒着?有客来访,说是姑娘的亲戚,二门上的小厮带了在劲松院的抱厦里款待,这会子正等姑娘呢,姑娘可去见一见?还是打发他走?”

毋望心道定是路六叔不放心来瞧她,忙下地穿了鞋道,“就来,叫他先宽坐。”

裴臻支起身不悦道,“可曾说了姓什么?问清了再去不迟。”

微云回道,“问了,说姓谢。”

两人俱一怔,算算日子,定是慎行来北平上任了,毋望穿了八团锦的比甲,急招了梳头丫鬟来抿头,收拾停当匆匆往那抱厦而去。

慎行穿着海水江牙的六品团领常服,背手在一幅长条画前站着,挺拔却消瘦,侧看过去脸颊隐约凹陷,很憔悴的样子。毋望心里酸楚,吸了几口气方唤道,“二哥哥。”

慎行猛然回身,面上涌出狂喜之色,疾走过来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哽道,“果然找着了你不知家里急成什么样子,老太太哭死过去好几回,你倒在这里自在得很……”一面责怪,一面又是欢喜,拿袖子在她脸上胡撸两把,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要带她走,恨道,“管他什么明月君,我定要到衙门告他强抢民女”

丫头小厮们慌了阵脚,自然不能叫他带了主母走,又忌惮他是主子的妻舅,不敢上前拦阻,乱哄哄只顾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慎行呲目欲裂,喝道,“让开谁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