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小姐这才发现,原来吴夫人就会说那种城里口音的话,她当天晚上就缠着吴夫人说了一晚上的话,一字一句的纠正。
到了晚饭时,更是连筷子碗都有不同的说法,吴二小姐边吃边学,举一反三。吴夫人乐得合不上嘴,哎呦她的二丫头可真是聪明啊!
晚饭吃过,吴夫人一边跟吴二小姐闲话,一边跟婆子丫头做针线,她也想让吴二小姐动手,可惜吴二小姐不但自己不肯做,连她也不让动手,吴夫人被她闹得没办法,放下针线说:“这女人就要会做针线,你是逃不掉的。”边说边去拧吴二小姐的耳朵,又是疼爱又是无奈,她的懒丫头啊。
吴二小姐缩着肩躲开吴夫人的长指甲,争辩道:“这针线自有丫头婆子来动手,娘你每天多少事,该歇歇时就要歇着。”她没说的是,摆弄针线对眼睛可不好,自己家人能不干还是不干。
吴夫人一时被吴二小姐的话弄得感动得要掉泪,一把抱过来疼啊心肝啊的搓揉她。
这时一个丫头进来说:“夫人,段家少爷送了五匹布给二小姐。”
吴夫人一下子乐了,放开吴二小姐说:“拿进来瞧瞧。”
吴二小姐直起腰,正在想这段家少爷是谁,又想到下午刚见过的浩方少爷,难道是他送过来的?立刻伸长脖子看。
那个丫头掀开帘子,三四个丫头捧着布进来,匹匹都是正色。
一匹大红色绣金线的大朵的牡丹花,一匹大红色上是压花的图样,这倒是最近时兴的样式,不是绣上的花样而是压上的花样,一匹是大红色上是正统的万字花,但布边却用小祥云纹了边,另有一匹上是五毒,最后一匹上却是吴二小姐以前喜欢的,是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和花卉。
吴二小姐瞧了一遍,新东西总是招人喜欢的,再说料子一看就比她身上穿的要好得多,布料上的花样子也是没见的新样子。
吴夫人也满意,摸着布盘算着过年可以给两个姑娘多裁几件衣裳,说:“把棉花叫过来。”
吴二小姐是等这个叫棉花的丫头进来才回了神的,因为这丫头可真是长得太漂亮了。昏黄的油灯下,满屋子的丫头,连吴夫人和她这个吴二小姐加起来都比不上那棉花的一个小指头。
棉花长得就像她的名字,皮肤细白嫩红,乌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有神,人看起来软绵绵的,裹在粗布衣服里,可是削瘦的肩、颤巍巍的丰满的胸脯,纤细窈窕的腰肢,圆滚滚的屁股,笔直的腿,站在那里就是亭亭玉立的招人。
吴二小姐愣了,吴夫人却没当成回事,她叫棉花来指着这些布要她搬回去说:“改日给大姐和二姐量量身,用这些料子给她们做几套时兴的新衣裳。”
棉花抿嘴一笑,一开口,那娇滴滴的声音又把吴二小姐给吸引住了,她对吴夫人说:“夫人可要留下点也裁件新衣?奴瞧着这些布二位小姐可使不完,等明年就过时了也不好用了。”
吴夫人想了想,点头同意自己也做一套。
棉花抱着布出去后,吴二小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凑到吴夫人耳朵边小声说:“娘,你养着这么个丫头干什么?”
这么祸害的丫头放在娘的屋子里,吴二小姐突然想起她自己的爹吴老爷了,她醒来后快有三个月了,可是没见过自己的爹一次,按说她也常到吴夫人这里来,却没有碰见过自己的爹一回。
吴夫人抱着吴二小姐轻轻一笑,这笑冷得吴二小姐几乎要打哆嗦。吴夫人给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带着满屋子的丫头离开到外间,吴夫人才抱着吴二小姐说:“二丫头,你也大了,有些事你也应该明白了。”
吴二小姐扬头听吴夫人慢慢说。
原来吴二小姐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吴夫人虽然才二十二岁,不过已经是算是人老珠黄了。
吴二小姐听得嘴角直抽抽,上辈子她都快三十了还觉得自己鲜嫩得像朵刚开的花。
吴夫人十四岁进门,头一年得了个丫头,就是吴大小姐,第二年初吴老爷纳妾,第二年年尾又得了个丫头,就是吴二小姐。吴老爷这心眼就开始活泛了,妾就一个接一个的纳进门来,吴夫人就渐渐不那么得吴老爷的心了,直到三年后她又生了个儿子,就是吴家大爷,吴二小姐的弟弟,今年三岁的吴敬泰,这才真正算站稳了脚跟。
至于吴二小姐为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这是因为吴家大小姐正跟着婆子学针线女红等事,每天被拘着连院子都不能出,而弟弟早起晚归的跟先生念书,轻易不回后院来。
吴夫人讲了这么多就歇了气,放吴二小姐回屋子去了。这话不可说尽,剩下的慢慢让她明白。
等吴二小姐走了,吴夫人的陪嫁妈妈才轻手轻脚的过来,端着碗阿胶红枣茶哄吴夫人说:“夫人,喝了就睡吧,二小姐慢慢教,不急的。“
吴夫人一怔之下回神,接过茶来请陪嫁妈妈坐下,疲惫的笑着说:“早些知道的好。今天段夫人过来讲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就想先给浩方娶一房妾吗?说什么二丫头还小,浩方大了。”她想起来又恼了,把茶碗重重放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生气。
陪嫁妈妈叹了口气,也不敢说话。
吴夫人茫茫然的说:“……我就吃过妾的亏,可我当时好歹还过了一年多的舒心日子,那时爷还没纳妾,我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俩。结果到了这会儿,我的闺女倒连我这点运气也没有了?浩方现在纳妾,等二丫头进门,他的儿子能生一屋子!”
吴夫人擦泪,陪嫁妈妈小心翼翼的说:“……夫人还是要早做打算,这也不是能抗得过去的事。”
吴夫人何尝不知道?段家浩方本来是她为大女儿相好的女婿,可惜八字相过后,说是不合,她又不忍心放过段浩方这么一个好男儿,满城里又相过一轮后,她咬着牙仍是把二女儿相给浩方,结果现在倒落得个这么个下场。可是吴夫人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后悔。这相男人,她知道要给自己女儿挑个什么样的丈夫才好。
男人家里有钱不算本事,他自己还得能挣钱才行。段浩方年少有为,从祖父那辈起就是城中数得着的人物,虽然在家里行二,但吴夫人看中的就是他行二,大哥不好当,长子长媳就更难了。所以一个大家族中,行二的反而是最占便宜的,而排行第二还不是庸才的简直比在地里刨金子还难。段浩方就是这么一个人才,吴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自己的女儿相过来。
更何况吴夫人看得出来,段浩方是个难得的负责任的好男儿,只要二丫头嫁给他,就算是不得他的喜欢,他也会保二丫头一世安稳富贵。这就够了。
要是像吴老爷这样的,吴夫人冷笑,她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吃自己吃过的苦。
陪嫁妈妈看着吴夫人的脸色上渐渐的软弱消失了,坚强与冷硬又回来了,心酸之下倒松了口气,说:“……那,什么时候让棉花过去?”
吴夫人扳着指头算日子,说:“过两天,大爷的先生旬休,老爷会送大爷回来,到时让棉花出来。”
吴家二小姐从吴夫人那里回屋,洗漱过后躺上床,望着黑洞洞的屋顶,觉得吴夫人这话没说完,没说透。她能猜到这棉花是吴夫人准备了来给吴老爷上供的,好让吴老爷多到吴夫人的屋子里坐坐,这是后宅争宠的招数,她能看穿这一点,但吴夫人为什么那么慎重的跟她说?她只有六岁大,吴夫人在她问起后随便说两句糊弄过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从头给她说了这么多?
吴二小姐在床上烙煎饼,翻过来翻过去。
吴夫人如果不是闲得发慌跟她说闲话,她说这些就是意有所指了。
电光火石一闪现!吴二小姐从床上弹起来了!她的小丫头红花立刻披衣从旁边的小榻上下来过来说:“二小姐让梦魇着了?”又是倒茶又是拍背给她顺气。
吴二小姐在丫头的服侍下渐渐冷静下来了,她想起来了,段浩方已经十五了,而她才六岁,如果要等到她能出嫁,段浩方最少也要二十几岁了,要一个这时的男人守身如玉到二十几岁?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段家想给段浩方纳妾?恐怕不止,应该是想让他先生几个儿子吧,好留下香火血脉。
吴家屯的吴老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女儿当然也不是什么小门户的可以任人欺凌。段家想在她进门前让段浩方纳妾生儿子,不来打个招呼是不行的。
吴二小姐想通这一点后,只觉得火冒三丈高,头发都要竖起来。好个段家,竟想着先给她添这么一块堵,当她是吃素的?
第二天一大早,吴二小姐气哼哼的就去找吴夫人了,吃过早饭,挥退丫头婆子,吴二小姐单刀直入的把她对段家的猜测说给吴夫人听,问道:“昨天回去我想了半夜,娘,是不是这么回事?您实话告诉我。”
吴夫人只觉得老天像开了眼,抱着气鼓鼓的吴二小姐直想掉泪,她的女儿啊,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吴夫人说的跟吴二小姐想的差不多,只是这话不是段夫人头一回提起,从段浩方十四岁起,提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但吴夫人不松口,段家还真不敢明目张胆的干。
只是这拖得一时,拖不得一世,早晚也要答应的。段浩方十五快十六了,段家放了话,段夫人也越来越不客气,越来越急,隐隐放话有些后悔订亲,不过吴老爷在那里站着,退亲的话段家是不敢说的,吴夫人心里清楚,却也知道再拖也拖不了多长时间了,可三个月前的吴二小姐还成天钻洞爬树,泥猴子样的不懂事不开窍,吴夫人干着急束手无策,直把心都要操碎了,就是有心答应,又担心女儿回头明白事理之后又埋怨她这个当娘的。
现在吴二小姐跟菩萨开眼似的突然懂事了,吴夫人就是在观音前磕一百个响头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