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苏未来没有活的太久,刚刚回城两个月,突然因为心肌梗塞去世了。苏玉琼伤心过度,病了半年。

那一阵他们还是很艰难,每次去姑姑家,姑姑给他们做鱼做肉做好吃的,但是自己家里,只能两口子挤一间小宿舍,小的连厨房卫生间都没有。李元那时候经常做泡菜,在菜市场去买别人卖剩下的烂菜帮子,一毛钱买一大堆,买回来洗干净放坛子里腌,下稀饭。实在想吃荤的了,或者买那种肥膘肉,买回来熬油,油熬出来,又把肉片炒泡菜,挺能解馋。他们住的地方外面有个小花坛,李元在花坛里种一点蔬菜,萝卜白菜之类的,平常几乎不会在外面买菜。李元的衣服,首饰,化妆品,都是姑姑送的,家里的东西也都是姑姑送的。

没有房子,李元天天拽着苏玉琼到相关的财产办事处去闹,跟办事人员要,求爹爹告奶奶不行就塞钱,塞钱不行就软磨硬泡,反正要要。他们抱着枕头被子睡到办事处楼道里,在楼道里安家,死皮赖脸的缠了两年,人家终于受不了他们了,嫌他们太影响形象,终于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还了他们一套小四合院子。他们用两年来省吃俭用积攒的钱置办了一摊家具物什。七五年冬天,李元跟苏玉琼总算搬进了自己的新家。那天他们非常高兴,一起去市场里买了菜,买了一条鱼,一只鸡。他们在新院子的新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杀鱼,杀鸡,苏玉琼择菜,李元掌厨烧鱼,炖鸡汤。

红烧鱼烧的非常鲜嫩,鸡汤也香的非常浓郁,还开了一瓶红酒。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又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上了床,两人搂在一起,感觉是非常的幸福。

他们还做爱了。

结婚以后,平常很多工作烦心的事,都没有什么心情亲热。这一回好像又回到了初恋的感觉,两人在搂抱在一起亲一会,摸一会,来了感觉,她便分开腿,抚摸他,让他进来。

做了一会,她又翻过身趴在枕头上,让他从背后抱着自己。

那阵是两人结婚以来最幸福的时候,苏玉琼非常恋家,每天一下班就到李元单位去,骑着个自行车接她,两人一起去市场买菜,回家做饭。吃完饭,一块去附近山上散步,回到家是晚上了,洗个澡正好上床睡觉。

李名秋若说有一点痕迹,也是有的。年三十的时候,李元跟苏玉琼要回一趟乡下,看看亲戚,看看他妈,还有给李元的爸妈烧纸。他们到了坟前的时候,发现坟前已经有人放了鞭炮,她心里就知道,是他来过了。

不过她从来也没有碰上李名秋,就是在舅舅家吃饭的时候,会听舅舅讲一点他的事,在哪里做什么。李元听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跟自己不相干。

七六年的时候,她回老家,听舅舅说,他离婚了,张玲再婚了,他也跟一个女的在谈恋爱,那女的好像还是什么领导的女儿,听说要结婚。

李元听了感觉挺厌恶的,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很厌恶。其实这世上结婚离婚又结婚的人那么多,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然而放到他身上,她就感觉很恶心,好像被耍了一场。

结果后来又没结婚,过了半年,听说他参加了一个什么考试,跟着一个什么工程局去了新疆,具体是做什么,大家也说不上来,只说他去新疆了,舅舅说:“他还到省城参加考试来着呢,人家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是在省里招人,他没有去找过你吗?”

李元道:“可能来不及吧。”

有一次,她收到一封从新疆克拉玛依的来信。信封上没有署名,打开看,里面装着一张小卡片,上面用钢笔简单的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笔迹。

她把小卡片跟许多名片一起,都用个夹子夹着,放在小抽屉里。她懂他的意思,并非是要跟她怎么样,这个举动的意义,仅仅是因为人在远方,向家里人告知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以防有什么急事可以联系。

他竟然还以为他们是家里人,李元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经过了这些事,还能做一家人吗?不能了,到这个地步,连见面都是很尴尬的事。

她没有回他地址以及电话,因为她相信她这辈子也不会再和他联系。

李名秋每换个地方,都会给她寄一张卡片,写上自己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他好像经常换地方,而且总是在很偏远的地区。有一次,她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偶然跟舅舅打电话,听说他生了病在家,李元有些惊诧,没想到他还会回家,问说他还去吗,舅舅说他住半个月就走。李元只:“哦。”

她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没什么要紧吧?”

舅舅说:“没什么要紧,就是老样子。”

她就没再说什么。

后来他的地址就稳定下来了,在本省的一个挺大的市里,是本省第二大市,也是什么工程院。李元感觉他应该是做的地质,工程一类的工作,因为他很早就在从事相关的学习,这些年仿佛也在从事相关的工作,寄信的地址单位总是什么工程局。有一次她遇到一个做这个的人,好奇的问了一句,对方说:“对呀,xx市是有一个地调院,原来是属于xx大学九江分校,学校主校区五几年就迁到xx区了,不过地调院还在那边,好像说又要迁回去,谁知道呢。反正嘛老单位,挺有名的,原来省会就在那边,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听起来,李名秋好像过得挺不错,比起以前在乡旮旯里,现在在大市大单位,听着很体面的样子。不过李元现在也不差,恢复高考第一年,苏玉琼就考上了本省一所名校的研究生,而且他姑父还是那个学校的校长。李元也有一份看起来很体面清闲的工作,一切都非常完美顺遂。

生活顺遂,她又活泼开心起来。夏天的时候烫了个卷头发,短短的俏皮可爱,没事的时候爱打扮,穿个裙子描个眉毛涂个口红,随时都特别兴致盎然的样子,还哼个小歌。苏玉琼看到她换衣服,描眉打扮就感觉很痛苦,她出门了,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冲着背后叫道:“玉琼,我去百货商场看一看啊,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苏玉琼已经很久不出门了,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有很多事情,让他感到压抑和痛苦,他父亲去世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神经衰弱,吃安眠药,吃的有点上瘾,现在药量很大,每天都感觉脑袋僵硬,思维朽滞,神经的线路像是生了锈。最艰难的那两年里,他一度想自杀。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是为了什么,心心念念的盼望着回到城里,然而回来了,生活却并不是他祈盼的那个样子,父亲死了,没有房子住,住在拥挤的小房间,省吃俭用,度日如年,他的精神一度面临崩溃,李元鼓励他,安慰他,拼命的拽着他,不许他退缩,可是他根本就不想前进。她去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要房子,他不肯去,因为他觉得没有用,而且羞耻,他宁愿守着那个小宿舍间开煤气自杀,也不想去做那种事,他对一切都很灰心。后来得到了房子,他又有一点高兴,可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他有时候怀疑自己精神有问题,会跟他的母亲一样。有一次他跟姑姑吵架,姑姑说,他性格跟他妈年轻时一模一样。那会他妈还没疯呢,就跟他一样,是个尖锐冲动的人。这句话让他始终不能释怀,他每次都会想起,然后就怀疑这很可能是真的。

他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接触,讨厌声音,反感一切嘈杂的事物。讨厌到了一定的程度,听到人说话就会烦躁,抑郁,这导致他完全没有办法学习工作,只能在家中休养。他没有收入,每个月学校会发放一点津贴,李元工作养家,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但也不是特别宽裕。李元把家里打理的很好,每次会买好菜,给他买好的衣服,进口药,但是没有什么余钱。

苏玉琼病到一种程度,连听到妻子的声音也觉得烦躁了。她在家里洗碗,做饭,洗衣服,弄的到处都是响声,刺痛了他脆弱的神经。她笑,说,跳,他感觉不到喜悦,只感觉很烦躁。他很痛苦,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有一次他实在烦躁的很了,砸了花瓶。李元平时性格挺好的,估计也是忍了他很久了,大骂了他一顿,连骂带哭,苏玉琼最后又搂着她哭,求她原谅。李元原谅他了,但是苏玉琼之后也不敢再跟她发火了,每次烦躁的时候都努力克制着。

他知道他是离不开她的,要是没有他,他活不下去,他会死。但是有她的时候,他还是感觉非常痛苦,他讨厌听到她的声音,讨厌她高兴,她心情一好一唱歌,他就要抓狂。

李元曾经试图和他谈心,想知道他的问题,开导他。苏玉琼要么搂着他不出声,要么很烦躁的发脾气,经过了许多次以后,李元也不管他了,除了每天给他煮饭,照顾他衣食起居,别的时候都懒得呆在家里,弄出动静来,他又要烦心说他头疼。

他最开始的时候,发脾气,凶说:“你吵到我了!你吵死了!”李元骂了他一顿之后他就弱下去了,每次就委屈可怜的说:“我头疼,有有点头疼。”

李元就感觉很无力。

苏玉琼看到她不再邀请自己一起出门,而是自己描眉画眼的出门,他知道她是放弃他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李元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感觉自己像一艘沉船,缓缓的触底了。

李元心情是挺好的。尽管苏玉琼经常的不痛快,但是她自己对眼下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七九年夏天她检查有了身孕,到冬天的时候已经挺着个大肚子在供销社买货,苏玉琼不陪她,她自己一个人到公园里晒太阳,感觉也挺好的。她对苏玉琼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也不指望他能照顾自己,只希望他能别给自己添麻烦。

那天她还用玉米粒喂了公园的鸽子。手摸着肚子的时候,还感觉到宝宝的动静,她甚至想了一会未来的生活。因为她跟苏玉琼两个人很冷清,有点无聊,所以她觉得孩子出生的话会好一点,比较有寄托。所以当她回到家,看到丈夫横在床上的尸体,怎么都感觉不敢相信。他是自杀,屋子从里面反锁起来,还用柜子顶住门。她回到家,怎么都打不开门,在外面生气的叫:“苏玉琼,你又在搞什么!”

她弄不开门,叫来几个邻居帮忙,砸了锁撞开门,苏玉琼就死在床上。床头摆着一盆暗红色的血水,旁边放着一只染了血的剃须刀片。他是精心的谋划了这场自杀,抱着一定要达成的目的。先是等她出门,然后把门保险反锁,门窗封闭,打来一盆热水,用锋利的剃须刀片割断手腕,把手泡到热水里防止血液凝固。

李元崩溃了,大吼了一声“苏玉琼”,冲上去打他,痛哭失声:“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对我!你是个混账啊!你都没有良心的吗!你就是这样做丈夫,做父亲的?窝囊废!”

邻居帮忙把人送去医院,不过已经没什么用了,人已经死了好一会。

有人报了案,很快警察来了,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李元被请到派出做笔录。警察问她:“你丈夫为什么自杀?”她感到很莫名其妙,双眼无神呆滞着,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也想问他。”

警察又问她:“你们最近有没有吵架?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她感到头一阵一阵发痛,胸中想要作呕,血腥的味道缠绕在身上,肚子一阵一阵的坠痛。她跟警察说:“不想答话,想一个人静一静。”警察就没有再问她,然而也不允许她离开。

李元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苏玉琼的姑姑,亲戚,都涌到医院里,没人顾得上她。她含着泪给老家的舅舅打了个电话。打到村大队里,她舅舅走了半个小时去接电话,半个小时里,她坐在派出所的小警务室里,手握着听筒,眼泪唰唰的流。舅舅熟悉的声音在听筒那边响起:“元元,咋了呀?”她呜呜的哭了出来:“我在派出所,苏玉琼死了。”然后嚎啕大哭。

她说不明白,舅舅那边也听不清楚,还以为她杀了人了。舅舅着急的不得了,可是人在乡下,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又没有车。舅舅连忙想办法,托人给李名秋打电话,着急的说水元出事了,让他去看看她。

李名秋很愕然,因为他跟李元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了。然而半晌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们别着急,放心吧,我这边去看看。”

放下电话之后,他请假下班,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思索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换了衣服,拿上外套,带上钱去了车站。两市之间的汽车比较多,半小时就有一趟,他买票上了车,坐在座位上,开始闭着眼睛睡觉。

下车后,他先去了苏玉琼家。遇到邻居,跟邻居问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得知李元人在派出所。又去了一趟医院,了解事情的进展程度,苏玉琼已经死了,尸体停在医院里,他姑姑在抚尸哀哭,亲戚儿女在旁边劝。李名秋表明了身份,同对方交谈了一会,才说起李元,问了地方去派出所。

李元昏昏沉沉的,头晕,恶心,胸闷,警察又缠着她没完没了的问话,人死都死了,她不知道有什么好问的,她很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那边弄好了,有人告诉她可以走了,她头晕目眩的从位子上做起来,刚走到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便突然眼前发黑,要失去意识。她感觉自己要摔倒了,连忙手去抓东西,然而身体是软的,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