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去纽约的几年,祁尧过得并不开心。他在纽黑文有自己的朋友,也有自己习惯的生活,回到母亲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的哥哥和姐姐并不欢迎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每天除了保姆,几乎没有人跟祁尧讲话,更何况他的德语说得还不流利,就连母亲都不怎么理他。
后来慢慢变好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德语学得很快,母亲也更喜欢他了一点,继父是个很善良的人,两个漂亮的妹妹也天真可爱。
那次乞力马扎罗山的家庭旅行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正在上小学的祁尧,读中学的哥哥姐姐,还有两个尚在幼儿园的妹妹,母亲,还有继父,也就是Louisa她们的父亲,一位做矿业研究的工程师,他因为常年在坦桑尼亚做课题,特意邀请全家一起来玩。
毕竟家里有五个孩子,母亲每年都会带他们出去旅行,祁尧还没有去过非洲,一路上都很期待。
向导给他们规划了五天的登山行程,整个国家公园都被清场,登山时的后勤保障人员浩浩荡荡有二十多个,沿途每一个营地都停了直升机以防万一。
那是一条对于成年人来说都并不简单的登山线路,前四天小朋友们都硬撑着熬了下来,因为风景美而奇异,森林里有各种神奇的动物和植物,专业的向导和学识渊博的继父给他们讲了好多有趣的知识,就连出发前一直抱怨会浪费自己时间准备考试的姐姐都听得津津有味。而在登顶的那天,为了能站上非洲大陆的最高峰看一场壮阔的日出,他们需要在半夜出发,花个小时爬完最后陡峭的五公里。
出发前,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地提出让五个孩子比赛,第一个登顶会得到奖励,相应的,最后一个登顶也会得到惩罚。
Karl比Louisa年长整整2岁,这样的比赛因为太不公平而毫无意义,可母亲已经决定好的事,没有人能反驳,继父也只是嘱咐带妹妹们的保姆跟得紧一点,有情况随时叫停。
母亲和继父率先出发,Karl难得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把弟弟妹妹们聚在一起,说为了安全,也为了没有人会得到惩罚,大家最好一起前进。
他这话就连妹妹们都不会相信,但Karl说的是实情,那段路程实在是太难走,夜里又黑又冷,哪怕是为了他自己,也至少应该先保留体力。
果然,在最后大概半小时的时候,Karl和姐姐开始了冲刺,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祁尧一直爬得不快,就夹在中间,但好在还有两个妹妹垫底。
天色已然有些泛白,虽然海拔越高风越冷,但比起刚开始登山时,孩子们都适应了许多。然而当哥哥姐姐的身影都消失后,落在后面的Louisa突然大哭起来,保姆怎么都哄不好。山上的海拔有近000米,尽管知道后面有医护人员,祁尧还是心软又害怕,他转身拉住两个妹妹,答应自己会陪她们一起走到终点,这样就没有人受罚了。
他们一路朝前走,距离母亲插下旗帜定好终点的地方只剩最后几米,三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尤其是祁尧,中间有一小段路,他甚至是轮番背着两个妹妹向前走的。
母亲正在不远处笑着朝他们挥手,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祁尧松了一口气,正要鼓励两个妹妹加油走完最后几步的时候,两个人突然伸出手狠狠推了祁尧一把,转身就朝母亲跑去。
等到祁尧爬起来,撑着被划破的腿跌跌撞撞走到山顶时,这场比赛已经结束了。
而母亲只是无奈地摇头,说Theo,怎么会是你呢。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色虽然已经亮了许多,却依然灰蒙蒙的。海拔将近000米的山顶寸草不生,只有难看又荒芜的一片石子。所有人都以为最后登顶的理所应当会是两个妹妹,毕竟比赛不公平,母亲肯定不会真的惩罚她们。可既然最后一名不是妹妹,Karl和姐姐开始追着要母亲兑现承诺。
母亲想了想,说,既然我们是来看日出的,那最后一个登顶的孩子就没资格看到太阳了。她摘下旗子蒙在了祁尧的眼睛上,赶在太阳升起前,让直升机带走了他,把他送回酒店,然后回纽约。
祁尧不想在哥哥姐姐面前哭出来,他只能拉住母亲的袖子,小声跟她求情,连继父都看不下去,问母亲一定要这样吗。母亲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在被带走之前,祁尧看到最后的风景,只有不远处被雪覆盖的基博火山口。他们爬了五天,就是为了看到太阳洒在积雪上的那一刻,然而太阳出来之前,那个洞看起来漆黑一片,只有周边一圈圈的白雪看上去纯白到几乎透明。
很美,也很残忍。
祁尧就这样错过了后面七天的旅行。
母亲、继父、哥哥姐姐和妹妹们都去了国家公园游猎,而Karl因为在登山比赛中获胜,母亲送给他一匹马。
等到旅程终于结束,回到家后,母亲特意把祁尧叫来书房,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会成为最后一名。
祁尧的膝盖上缝了八针,回家的路上一直哭,到家后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周,直到母亲回来时都还在低烧,可母亲却问了一个祁尧无法回答,而母亲分明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母亲说,Ludwig家的孩子,努力只是为了赢,是为了被看见,而不是为了被利用和被抛弃。很委屈对吗?错过了你原本最期待的动物园,因为摔伤了腿又生病,所以回家后哪里都不能去。Karl会因为这件事狠狠嘲笑你,Louisa她们可能会跟你道歉,但心里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且她们的道歉也没什么意义。你看,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就是这样,一旦输了,就没有人在乎你是怎么输的,也没有人在乎你是否会痛苦。所以别再做这样的蠢事,别再总为了别人心软,别让自己成为连妹妹都觉得可以欺负的人。
唐一臣起初以为那是一段难得美好的童年回忆,祁尧愿意分享他很开心。可他越听越觉得心惊,然而祁尧的语气却一直都没变过,平静又冷漠,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哪怕是讲到最委屈的部分,他也没忘了告诉唐一臣山上的雪有多美。
可唐一臣只是难过,不管是为了三十年前无措的祁尧,还是为了此时此刻看起来已经不在乎的祁尧。
他把床头的灯光调亮了些,俯身看向祁尧右腿膝盖正中的那道疤,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太明显了,可是他很早以前就发现那里有疤,祁尧当时说是小时候不小心碰到的,现在唐一臣终于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不小心”。
他一个人回纽约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哭了一路该有多难过;他听到母亲说他做的是蠢事又该有多委屈。
唐一臣从前总觉得,自己的童年经历一定是朋友中最不愉快的了。而此刻他终于知道,原来祁尧比他更早被丢进了那样只遵循生存法则的残酷丛林中。会有人曾经陪着他吗?会有人心疼地抱抱他吗?
“早就不疼了,”祁尧揽过唐一臣的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像是在安慰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现在知道Karl还有Louisa,我的另一个妹妹叫Loyce,我姐姐叫Tillie。这四个名字都是我母亲取的,都是‘战士’的意思,就像Ludwig一样。但我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你知道Theo在德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有等唐一臣回答,自顾自地说:“后来我母亲说,你的父亲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普通人,他不想让你去做个战士。这没有错,可他把你丢给了我,而我的孩子们只会是战士,勇往直前,甚至不择手段。”
“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去他妈的名字,叫什么都不重要,我不想再在那个家里受委屈,就一定不能再输给任何人。”
“而且后来都好起来了,我们各自找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每个人都在努力,这件事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我好好长大了,现在和父亲关系也很好,不管是我的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有在支持我。”
我也会支持你的。
唐一臣在心里默默地说,抱着祁尧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他看着祁尧墨绿色的眼睛,回味着他刚讲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这不会是炮友间的对话,祁尧一定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所以唐一臣这次赌赢了,他喜欢的人一定也是喜欢他的。
唐一臣从未感觉自己离祁尧那么近过,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变成这样的,他正在把这些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唐一臣。
大家不是小孩子了,这意味着什么,唐一臣很清楚。
被环住的臂膀比他自己的还要强壮有力,唐一臣抱着祁尧,只觉得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组织下语言,他太久不对人说情话了,更没有过什么表白的经验,他也不知道那些话要怎么说出口才会显得更真诚,他恨不能要把自己的那颗心都交出去给祁尧看看。
而祁尧终于说完了他的故事,这件事就连在恋爱中他也鲜少提起,别人只知道他们家人彼此之间不算亲近,但他不想要让爱人们知道这些几乎可以算是丑陋的过往。就像他不会想要爱人听到自己今晚和Louisa的电话一样。
但在唐一臣面前好像没什么。因为自己是唐一臣不能见光的那部分生活,所以理所应当的,自己记忆中不能见光的部分也能完全交给他。
祁尧关了床头灯,伸手摸了摸唐一臣的脸,和他在黑暗中接吻。
那是个好温柔的吻,唐一臣被吻得意乱神迷,心跳得很快,脸颊也变烫了许多,只剩大脑越转越慢,好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几个字。
直到祁尧实在觉得手心里的温度太热了,他放开了唐一臣,开玩笑地逗他,“怎么剪完头发变得害羞了?”
像个高中生似的。
说到高中,看着眼前这个人,祁尧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