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令史不敢说上司坏话,直入主题,“臣是……是来禀中书令晏钧私运重甲一事……”
数重纱帘隔住了里外的视线,许久,萧璟冷声道,“胡说。”
刘令史吓得扣头,“臣不敢!重甲,重甲碎片已经在中书令官邸里搜到了,卷宗已出,那个……”
他舌头发直,咬咬牙豁出去了,“罪臣晏钧也提至上京,事关国体,陈请陛下亲审!”
晏钧回京了那是什么意思?
萧璟倏然睁大了眼,片刻后,他抬起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掌心湿漉漉地沾了水泽。
“滚出去。”他盯着手心的湿润,声音发哑,又扬起声音道,“都滚出去!”
听到外间稀里哗啦的动静,他还嫌不够,踉跄着从床上起来,拿过外袍往身上套,手却抖得厉害,半点扣不上纽袢。
他输了。
思虑周全出其不意,他想不到晏钧能有这么一手防备,更想不到他敢借谋反回京,先前做的种种不仅没有留住晏钧,反而让他多加一条罪名。萧璟胸口憋闷,压着咳嗽却让喝过的药返上来,他不肯吐,勉强捂着嘴,人几乎要站不住。
身后的纱帘被撩开了,晏钧走进来,将萧璟抓在怀里。
“吐了。”
他拿开小皇帝的手,对方跟他僵持,垂着眼睛不肯看他,晏钧捧住他的脸,又重复一遍,“吐了,快点。”
萧璟湿漉漉的睫羽颤动,他张开口,把一口药吐在晏钧手心里,随即呛咳起来,别过头去想要忍着。
晏钧搂着人,那种难得的实感重新回到了心里,可萧璟太瘦了,抱在怀里伶伶硌手,又让他不大高兴,圈住小皇帝从桌子上拿了块帕子擦手,头也不抬。
萧璟要开口,又想咳,整个人抖成一团,眼看着剩下那点药也要吐出来,晏钧就着抱人的姿势给他顺气,“再哭,待会还得把药重喝一遍。”
小皇帝不要他,努力挤出几个字,“滚出去……”
晏钧不理会他,拍顺了气看小皇帝不再想吐,才带他坐到榻上,只这一点就比萧頫强太多,秘书郎没有经验,看别人不舒服自己先慌了,折腾来折腾去把人弄得更难受。
但是天子就要萧頫,他想叫人,“让阿頫来……”
“叫,你让所有人都进来,”晏钧面不改色,擦完手去脱他胡乱穿上的外衫,“罪臣不敬天子,罪加一等,正好把我带去刑部过堂。”
“……”
萧璟含泪的眼瞳瞪着他,他在愤懑中反手揪住晏钧的衣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两个人一起跌进床榻里,晏钧凑得近了,“陛下什么都敢。”
小皇帝气得够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又开始咳,“滚……滚出去……咳咳……”
晏钧拽过靠枕垫高他的上半身,天子的唇瓣脸颊都泛着不正常的晕红,瞳孔被泪水洗得透亮,凶巴巴地盯着他。
“输了,不高兴了?”晏钧说,“小心眼。”
天子咳得说不出话,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伸手在晏钧身上锤了一下,却被晏钧顺势握住了手,他变本加厉,
“本来就要找你算账,你再动手,到时候全都打回来。”
萧璟嘴角下撇。他终于招架不了晏钧接二连三的欺负,憋着的啜泣当场崩溃,撑不住仰起脸哭了。
一个多月来,筛查礼部,压制朝臣,顺利立储,罅隙里送走了简行,不是不觉得累。但小皇帝太想当赢家了,他自觉胜券在握,是以忽略了那些不适和忧思。
总有一个人会让他输,晏钧容让他,可真发起狠来布局,他斗不过。
萧璟输在爱人手上,越发要耍脾气,哭也不要晏钧抱。他推晏钧,然而对方不容挣扎地拥他入怀,控制与安抚并存,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他泪湿的脸颊。
他击破萧璟的底线,消耗他的清醒意志,以相当强硬的姿态逼他放松下来,在日积月累的重压下偷来一次发泄。
萧璟对他的了如指掌毫无办法,他隐忍得太久,一朝溃堤就哭得出声,躲在晏钧怀里浑身发抖,丝毫不顾忌平日的形象,所幸殿里没人,他哭累了把头靠在晏钧肩上,声气很弱地抽噎。
阿芍中途进来一趟,把药和其他东西放在床边就走了,晏钧投了帕子给他擦脸,擦完之后倒水,喂萧璟喝了两口,继续用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
小皇帝又烧起来了,但晏钧知道他更多的是心病积郁,发泄才是要紧的,有病哭完再治,所以等动静小了,才用手指在他微烫的脸颊上刮了一下,“哭完了没有?”
萧璟脸上的皮肤被泪水泡久了,手指刮上去都有点疼,小皇帝抽噎着,把晏钧的手拽下来,不许他摸。
晏钧说,“我上午从宁安过来,还没吃饭呢,饿死了。”
萧璟摸着他的掌心,上面有缰绳新鲜的勒痕,又有点心疼,小声说,“你……你先吃。”
晏钧也低下脸,问他,“你喝药之前吃东西吗?”
萧璟摸他掌心的手指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晏钧抓住他,“说话。”
“……没有。”萧璟低声回答,补充说,“不想吃,没胃口。”
晏钧眸光一沉,“萧、璟。”
小皇帝就怕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咬着嘴唇,终于不情不愿地说,“……我现在吃。”
……
萧璟哭过一场,到了晚上烧得就厉害,是沉疴难愈,也像是积郁之后的爆发,他真真假假地病了这么久,卸下担子的瞬间十分脆弱。
他昏沉地做梦,梦里面看到晏钧走了,他松开心防大病不起,保宁殿外永不会亮起的夜色沉沉,漫过窗棂,渐渐将他吞没。
“哥哥……”他含糊地呓语,睫毛又被浸得湿润。
晏钧阖着眼假寐,闻言低低“嗯”了一声,凑过去试了试萧璟额头的温度,觉得比开始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