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手来。

十指冷透了,指尖不住地滴着水,晏钧站在满地月影里,倏然一回头,见萧璟倚着门,衣衫齐整,湿润的眼睛望住他。

晏钧呼吸一窒,竭力压抑着心绪,“照棠,怎么了?”

萧璟摇摇头,他自顾自走到晏钧身边,看着尚在晃动的水波,蹲下身也在盆中撩水洗手。

“长策哥哥,你不想问问我吗?”许久,他慢慢地说,“我为什么,会吃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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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少年的耳根带着薄红,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也看得清楚,他看起来那么平静,一双手却机械地撩着水,水珠四溅,连袖口沾湿了也没有察觉。

晏钧蹲下来,把他的手从水盆里提出来,用一张布帕擦干净上面的水,“进去吧,外面呆久了会着凉。”

“长策哥哥……”

“不想知道,”晏钧头也不抬,“没兴趣。”

萧璟抿着唇看他,但彼此早已说开了隔阂,这样的话再也不能像驿馆时那样让天子畏惧而退,他追着晏钧的背影,“我想说!”

他一迭声地问,“你不责备我吗?不觉得我鲁莽吗?长策哥哥……”

晏钧反手拉住他,把人带进房间里,重重关上了房门。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乱,谁也没先说话,过了很久,萧璟才开口,

“长策哥哥……”

“陛下想让臣回答什么?”

晏钧截断他的话,“陛下一时兴起,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出口是什么后果?”

“臣是中书长官,百僚之首,手上握着的是社稷生民,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娼妓优伶,可以任凭陛下调用,”

晏钧说着,放开他的手腕,一字一句,

“陛下不是要重掌萧氏的江山吗?不是想要亲政吗?有没有想过世家大族如何笼络,宗亲藩属如何辖制?百官呢?他们在下面斗得头破血流,各个都如鹰视肉,巴不得你昏庸无能,巴不得我贪得无厌,照棠,你知不知道你我是君臣?君臣苟合,你的御座还要不要?!”

他从没有说过这样的尖刻的话,郁结已久的心绪倏然泄出,逼得他向后重重倚住桌面,那摇曳的灯烛为之一晃,灯花爆响。

萧璟茫然地睁大凤眸,那缱绻的情欲痕迹还未从眉梢眼角褪去,就已被苍白掩盖,“……什么……”

晏钧深吸一口气,“陛下若当自己是天子,就不该对臣下有多余的心思,若只做萧照棠……那此前处心积虑布局又是何必?”

“我说了,我认输罢棋……”

“陛下真的能吗?”晏钧寸步不让,“墨州水患,户吏二部贪腐,哪一件陛下不知道?还有御史台暗参林如稷的折子,难道不是陛下亲自扣下的吗?”

萧璟:“你怎么……”

“因为那个言官久等无信,以为是我不满意,又惊又怕,想尽办法递了消息进府,想要登门谢罪。”

晏钧阖起双眼,倦极了似的,“……陛下,这盘棋已然收官,再要反悔,来不及了。”

萧璟像从祈盼得偿的云端高高坠下,摔得粉身碎骨,却连反驳也不能。

他的手缓缓垂到衣边,五指清瘦,手背皮肤薄的能看见血管,但就是这样一双手,悄无声息地将整盘棋偷天换日,打碎重组。

自己会远超父亲,不仅仅做一个守成之君。萧璟一直都明白的。

可执棋之人自身也如入彀,他却一直没有明悟。

即使对弈之人不再是晏钧,他也做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子,他的手沾上棋子,走过人命,就被他们死死拉住,永远也不可能摘得干净。

萧璟想着,满脸的泪顺着下颌滑落,许久,他怔怔的开口,“可是对手明明就错了……”

“错了吗?”

晏钧随手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推,那价值千金的笔墨纸砚散乱地堆到萧璟面前,他极其平静地开口,

“棋局未分胜负。陛下不要忘了,我仍是魏自秋的学生。”

少年只是愣愣地垂泪。单薄的身体在发抖,风中落叶一样易碎,晏钧上前,伸出手擦着他湿红的眼尾。

“照棠……”他像每一次教导萧璟那样,低声和他讲道理,“至少你知道,我是陪着你的。”

萧璟哽咽,他摇摇头,勉强为自己辩驳着,“长策,我不是一时兴起,我……”

“你还太小了,照棠,很多事你并不明白,”晏钧的掌心托住他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我陪了你八年,所以你觉得我很重要……不一定是爱,对不对?你快要冠礼了,到时候有很多的机会认识旁人,或许就会有一个女子,她很合你的心意……”

“我可以永远做陛下的臣子,萧照棠的哥哥……一直陪着你,”晏钧垂目,语声微带苦涩,“但是照棠,你是天子。”

所以有些话,永远不能出口。

萧璟恍然觉得自己的贪心终于受到惩戒,他挣扎着,几乎自暴自弃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八年……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君臣之谊吗?”

他血淋淋地剖开自己,不敢求有什么结果,只是抱存着微渺的希望,想听他说一句什么哪怕是拒绝。

一室清寂。晏钧的视线专注地落在萧璟脸上,他这样含蓄,又克制地望了很久,

“臣……愧不敢言。”

萧璟过了很久,才含着泪笑了。他伸手遮着眼睛,须臾又说,“那你还要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