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钧抱着他,也不生气,侧过身子捡起地毯上的玉石,萧璟顺手就抢过来,迎着光高高举着,“你看,是不是色若脂白,触手温润?我想让人雕了送你,又不知道雕什么。”
“这样就很好,”晏钧怕他四处乱动把奏疏打乱,干脆放下笔,把人抱稳,温声道,“可以做扇坠或者腰佩,照棠喜欢什么?”
“唔……做宫绦坠子吧!”
他好像是这么回答的。但那不过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下午,他送给晏钧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当时的萧璟看来,根本不值得被记住。
如果他不曾摔坏那只金座钟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看见爹爹的信。
这样,只有到了刀悬于颈的那一刻,他才会觉得伤心害怕,而不是整整三年夜不能寐,每每披衣坐起,他望着空荡荡的昭泉宫,总是会推想,当年爹爹是怎么度过这些夜晚的?
看着身边那个美人,他的皇后,他不得不娶的贵女,两个锦衣华服的傀儡明明彼此厌恶,却还要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也会觉得无法安眠吧,才会写出字字带血的信,恨意与不甘力透纸背,可他又如此温懦,不能作为,只敢恳求自己的儿子去解决这场僵局。
萧璟也觉得自己的将来一眼望得见,他会是另一个萧定衡,区别无非是娶的女子姓王还是姓谢,柔顺还是活泼。他太年轻了,是被严密照看的树苗,四周早就竖起血红色的篱笆,不许他长歪了,长出种树人画出的界限里。
如果他没有喜欢上晏钧就好了。
一棵终要被砍伐的树,爱上照顾自己的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种树人会笑,听到故事的人也会笑,最终只有树被早早地伐平做了屋梁,余料焚烧成灰。
树又不能反抗什么。
但是萧璟可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凭借自己的聪慧做好一切,扶云台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做这场游戏的胜者……
天子显然忘记了一点,树不能挪换地方,人却是来去自由的。
晏钧如果要离开,自然会有其他人接手跟他继续这场对弈小皇帝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晏钧了。
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是生是死,输赢两论,晏钧都不会再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会忘了自己,彻底,干净地把自己从他生活中抹去,从此娶妻生子,再也不会想起还有萧璟这个人。
萧璟突然就不想比了,他惶然地把棋子抹掉,他不顾一切地出宫,他愿意做这个输家,哪怕自己这棵树终要倒下,他也希望是晏钧亲自动的手。
可是晏钧连这样的机会都懒怠赠他。
房门轻响。萧璟抬起脸,见晏钧身上带着未散的暑气走进来,大概忙了很久,额间还有细细的汗。
他什么也不说,俯下身把萧璟抱起来,萧璟跪到僵硬的身体乍然被动,膝盖刺痛,忍不住喘息了一声,稳不住身体地就要向地上歪倒。
晏钧适时把手放在他的脸侧,一言不发地把人捞住,他抱着天子大步往楼下走,楼下的商贩被清扫一空,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楼下,帘子撩开着。
“陛下回京之后直接在城门卫处等人来接,”他把萧璟塞进车里,趁着他双腿僵硬不能挣扎,解开绑手的宫绦,语气平静,看也不看他,“陛下请回吧,臣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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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马车特意选的小巧不显眼,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在空旷的长街上远去了。
晏钧站在驿馆廊檐下,近卫赵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望了一眼,有些忧虑地说,
“不然还是绕一下路,低调一些……”
“用不着,”晏钧看着只余一点影子的马车,“有我在,他不会出事。”
他的老师刚刚教过他不要脏了自己的手,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抵达宫城前动萧璟。
就这么把他送回去是最好的方式,正大光明,反倒安全。
赵觉应了一声,他早就穿戴好了护腕马靴,是要暗中陪着萧璟回京的,“那属下这就走了。”
“去吧。”
等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街上,晏钧方才转身离开。
他清掉了两侧街上所有的摊贩,用虎贲卫画出了一个真空地带,一路延伸到行宫门口。驱赶那些摊贩的时候,他们虽然有些惊讶,但没有一个人抗议,甚至连句抱怨都没有,显得过于安顺了。
他们不是为了生计才聚集才这里的,所以驱散之后,只要换个身份就好,不需要多嘴多舌,引人怀疑。
不过是不是都不重要,这些小事不在晏钧的注意范围内,魏自秋盘踞日久,有眼线一点也不奇怪,他只是不想让这些人把消息传得那么快。
反正该知道的时候,魏自秋自然会知道的。
行宫角门开着,那晚的虎贲卫营头正在一旁等着晏钧,他穿着全付盔甲,热得满脸流汗,“中书令,已经按您的吩咐,把行宫里除了虎贲卫外的人都清空了。”
“嗯,辛苦。”
晏钧颔首,忽然伸手,“有火石吗?”
“啊……有倒是有,”营头忙拿出来,不解道,“不过日头还高,现在就要点灯吗……”
晏钧站住脚接过火石,顺道瞥了他一眼,“知道你为什么留守宁安吗?”
营头:“因为属下……稳当?”
“因为你话太多。”
晏钧一笑,撇下营头独自往行宫内走去。他绕过雕金画玉的走廊,一直走到藏书楼前。
白天再看这栋建筑,六层翘角飞檐,每个檐角都挂着海棠纹的金玲,折枝绫格木窗十分精致,透出一股淡淡的书墨气味。
帝陵里埋着的是君王的肉身,他们的灵魂则被存放在这里,在层层叠叠的书册里,贪嗔喜怒,鲜活生动。
可惜他们死了,灵魂就比泥灰还贱,只需要留个牌位任人瞻仰就好。
晏钧擦亮火石,星火落在细绒里,很快就旺盛起来,他扬起手,把见风招展的焰苗扔在了一个书架上那似乎是萧定衡父亲的起居注,书页干燥,像一张温床,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