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不能不娶妻?”
他得到晏钧否定的回答,就像昨日那样,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枝头一朵将败的梨花,本该潋滟的瞳水枯槁如死,一丝光也没有。
“哦……好啊。”
他过了很久,才能勉强对晏钧的安慰作出回应,虽然只是转过脸淡淡的笑,然后说,“我明白了。”
*
先帝去世之后,保宁殿就被修葺一新留给了萧璟,所有的旧物都在新任天子的要求下搬到了昭泉宫,和先皇后的放在一起。
萧璟幼时经常在这里度过,小孩子最是贪睡的年纪,他却因为一身重担,半夜总是惊醒,非要宫人抱到昭泉宫来,放在先皇后的床上才能睡个安稳觉。
不过这习惯倒也没持续很久,因为很快,晏钧就来了。
萧璟孤身走进殿里。一尘不染的宫室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宫人刚刚焚过香,却反倒抹掉了本就不多的人气,显得更加清冷,萧璟亲自把帘子挂起来,走到梳妆台旁拉开屉子,拿出一只小小的金座钟。
真的很小,是一个十岁孩童也可以抱进怀里的程度,钟上刻着几只精致的鸾凤,早就已经不走了。
没人知道,萧璟早就恢复了那个习惯,每个惊醒的夜半,都会在崔忠承的陪伴下留宿昭泉宫;也没人知道,他根本不是睡着先皇后的床才能安眠的。
是因为这只金座钟。
“爹爹。”
萧璟伸出一根手指去拨指针,纯金的指针有些滞涩,被一格一格推到顶,再转下来,乐此不疲。
他把脸枕在手臂上,借着天光一圈圈拨着,慢慢地说,“爹爹,你知道吗,钟已经不转了。”
“我修不好它,用了很多种方法都不行,我是不是太笨了?”
少年天子喃喃地,有点委屈地撇了一下嘴角,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越过鼻梁落在桌面上,
“我不想修了,爹爹。”
“就是修不好嘛。”
明明殿内空寂无人,他却像是听到了谁的回答,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哑着嗓子,“爹爹……你不要责备我……”
而后,萧璟把父亲留下的遗物紧紧地抱进怀里,在满室孤冷的余香中,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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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宁安离上京只有一天的路程,面积虽小,但东临江水,南侧又是浦嶷山脉,风景和气候都十分好,整个县都被划进了皇家行宫的范围里,每年行秋祀,祭祀之后围山行猎,属于一步到位的方便所在。
晏钧是轻装,身边也没带什么人,只有赵觉跟他各骑一匹马,黄昏时分赶到行宫旁的驿馆,他恍然发现,这附近热闹了许多。
“往日有这么多小商贩吗?”
“有啊,”赵觉先下马,帮他牵着缰绳,絮絮叨叨地说,“也就是这两年陛下来得勤,所以游人多,做生意的自然也多啦。”
晏钧嗯了一声,或许是中间隔着重生的那一年,他总觉得前几年的事像是水面上的影子,记得倒是记得,就是不大清楚,像这种小细节,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今天太晚了,你先去休息,明天再替我办件事。”他带着近卫进驿馆,将房间钥匙丢给他一把,自己则转身出了门。
天已经黑下来了,远处山脉只剩模糊的轮廓线,倒是比上京凉快很多,路两旁的小商贩看起来也惬意,人手一把蒲扇,边乘凉边叫卖,摊上挂着的风灯一路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行宫本来就建的离县城稍远,这间驿馆也不接待官员以外的客人,这么多商贩反倒显得有点奇怪,不知道是谁会来这里买东西。
晏钧不由得凝目多看了一会,才走下台阶,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行宫的门口当然不会有人敢摆摊,那有一队队的虎贲卫日夜巡逻呢,高大沉厚的朱门只会为天子的到来开启。
当然,晏钧是个例外。
虎贲卫的营头就算不认识他,也认识那只独一无二的金鱼符,他忙不迭地从值房里出来,很热情地说,“中书令是有什么吩咐吗?其实您叫个近侍来就行了,哪里需要劳动辛苦。”
晏钧道,“我要进藏书楼,开门吧。”
即使只是偶尔一住的行宫,其形制规划也和宫内没什么差别,无非是建筑都小一号,殿宇换成了轩馆,皇家的内库则换成一座六层小楼,存着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历年来的起居注。
那真是浩如烟海的收藏,萧氏数代帝王几百年的生活琐事都被塞在这里,越往上就越是老旧,很多注册都放到朽坏,也不会有人再来翻动。
营头也很是不解,他从腰上解下藏书楼的钥匙,小心翼翼地说,“中书令,这都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楼梯怕是不结实,您……”
未几,他瞧见中书令淡淡看了他一眼,马上闭上了嘴,“我给您搬个椅子来?”
“多谢。”
晏钧推开大门,手中的灯笼立刻映出飞扬的细灰,室内摆着密密麻麻的书架,上面全是成册的起居注,一看就是很久没人碰过,全都落着灰。
君王殡天之后,他的起居注才会搬来这里,活得久的,就多几个架子;命数不好的,一个架子还放不满,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再关心了。
晏钧要的册子倒是不难找,毕竟先帝萧定衡是最后一个住进来的天子。他只沿着架子走了两步,就抽出几本册子拿在手里。再推门出去,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布置出了一个简易的书房。
营头很会来事,不仅拿了椅子,还搬了一只书桌,上头灯烛茶水一应俱全,连驱虫的香薰都点上了,烟气袅袅地被风吹开,晏钧将那些册子累在桌上,就拖开椅子坐下来,细细翻看。他阅读很有规划,只看特定几年的注册,翻完一本就拿过下一本,手边的册子极快地流向另一侧,不一会就要再换一批。
晏钧就这么看了很久。行宫里其实是很黑的,高大的院墙阻隔了光线,只有天上的明月清辉,和身前那一点烛光,堪堪照亮晏钧低眉敛目的侧脸,他睫羽低垂,色泽浅淡的唇瓣微微抿着,仿佛身处自家书房,心静如水,并不觉得暑气熬人。
先德宗萧定衡,1岁即位,执政二十年,因病薨逝。他这一生无功无过,虽然说不上好,也没什么失德之举,勉强算得上守成之君。
非要找出什么不一样的点,那就是他原本是众皇子中不太出众的那一个,即位前差点就要被封亲王,结果不知走了什么运,那两年不仅政绩出众,还颇得君父青眼,最后挤掉了其他兄弟,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皇位。
晏钧翻看他的起居注,通篇都是衣食住行,话却很少,似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记载一天,也只有一两句嘱咐宫人的短语。
萧定衡不像他的父亲,子嗣缘非常稀薄,即位整整十年才有了萧璟,那之后又连生了两个公主,可都没有保住,他也很少去后宫,除了皇后的昭泉宫,只跟一个封旻的宫妃偶尔见面,除此之外就是整日泡在观文殿,可到底也没做出什么政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