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像有悔意啊。”
萧璟缓缓睁开眼,帐帘拂动,冷却许久的香炉旁坐着一个人,他墨色长发被玉冠束起,冠末垂下雪绡丝带,和宽大的袍袖一样疏散。
“陛下是不是后悔了?”
萧璟坐起来,“啰嗦。”
对方清隽出尘的脸上挂着笑意,他全然不惧面前的君王,“陛下口是心非。”
“是吗?”萧璟反倒笑了,他睨着对方,瞳眸里装着不掩饰的冷漠,“沈宵眠,你又来找朕要什么?”
沈宵眠习以为常,他叹气,“要什么?也就拿了点辛苦费,太子都快把我吃了。”
萧璟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东宫声音很大,明摆着骂给沈宵眠听的。
天子从三年前开始召方士入宫,可无论献上什么丹药,都无法使他满意陛下一言不发。他要所有人猜测他的想法,又从来都语焉不详,到最后,只有看着最像骗子的沈宵眠能合他的意。方士们明里暗里问他要诀,沈宵眠笑着说,他给陛下送了一夜安枕。
方士们都哽住了,他们看看沈宵眠的脸,暗自腹诽,这是自荐枕席的意思吗?
那确实……只有他做得到。
搞了半天,天子不是要丹药,是要人啊。
沈宵眠不以为意,他大大方方出入天子寝殿,没多久,宫里的术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所有的赏赐也尽数被他装进了口袋。他这人长得好看,贪是贪得要命,来者不拒,有时候还要明着打劫萧璟。
“还有你不敢要的东西?”
萧璟眼看着萧允城大步进来,转过来嗤笑一声,“都说修仙之人不沾红尘,你怎么这样?”
“富贵乃烟云化形,”沈宵眠白衣出尘,但特别记仇,他被太子瞪了一眼,马上笑嘻嘻地转过去怼人,“我不是要钱,是要仙途。”
萧允城看他哪哪不顺眼,当着天子的面硬是忍了,借行礼的机会站在两人中间,“陛下。”
天子对谁都不假辞色,唯有储君能让他稍微松快一些,当下露出一点笑意,要他坐在自己身边。萧允城比他还高了,本就不差几岁,这下更像兄弟。
“前几日说要给你立后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难得多说几句话,“要有不满意的,就再选。”
萧允城正是为了这事来的,他看了一眼沈宵眠,欲言又止。
萧璟眉目间的冷肃缓和下来,储君做宗室子的时候就很受父母疼爱,有他不曾拥有的热烈朝气,萧璟尽力替他留着这份纯澈,他喜欢萧允城。
“说吧,没关系,”他道,“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储君有点尴尬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是……有。就是她父亲官位太低,没上候选名单……”
“那就加上,”萧璟说,“她也喜欢你吗?娶吧。”
萧允城没想到这么顺利,羞涩还未褪去,狂喜已经涌上来,他有点怔愣地看着天子,萧璟和他入京那年长得不大一样了,那时候天子自己也只有十八岁,尚有稚气的眉眼沉着矜冷,叫人害怕。
可天子的心是好的,他对自己悉心教养,毫无保留,甚至不介意自己偶尔回旧地看望父母,到了如今,又肯成全自己娶心上人为妻。萧允城感激他,敬爱他,他视天子为长兄,对他报之以挂念和顾惜。那种仰视的角度让他很少能仔仔细细地打量萧璟。
所以萧允城看着天子,忽而觉得恐慌。
他看到死气沉沉,天子一如既往的俊美矜贵,却像烧到尽头的烛,不待风吹,自己就要灭了。
“明日就是陛下的乾元节了,陛下想在晚宴上加些什么?”
萧允城压着心里的起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臣还给陛下备了礼物。”
萧璟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像是刚想起来,“我要过生辰了?”
“是啊,陛下二十六岁了,”刚才那些话没能哄陛下展颜,储君更加焦急,他握住天子的手,鼓足了勇气把自己最珍贵的宝贝拿出来,“陛下要是允许……明晚臣将她带来见一见您?”
萧璟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看向光线朦胧的窗槅,在满地清光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宵眠在扶手上枕住手臂,不同于萧允城的纠结,他注视天子的表情,浅淡瞳眸里含着玩味。
*
天子生辰,照例是要普天同庆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贤明的君主,庆祝乾元的典仪从三天前就开始,民间把它当成一个节日来过,连祭礼奠仪也不许张罗。
萧璟从车辇上下来,四周没有窥伺的眼睛,他如今已经不需要遮掩什么。
宅院很久没人打理,已经完全荒了。
金乌渐落。
不过是一座罪臣宅邸,当年抄得干干净净,又明里暗里围满了虎贲卫,连盗贼都不愿来。
蒿草疯长,吞噬了娇贵的昙花兰草,甚至长进了门扉大开的屋舍里,到处都是黯淡的灰尘。萧璟细细地拍掉衣摆上的碎叶,他偶尔来一趟,不慎踩进干涸的池塘里。
那天之后,他几乎没有来过这里,正如他从没问过那个人最后的归处。
回临清,或是给了谁?
都不重要。
无论他在哪里,都没人能给在明日给他过上一次奠仪。
萧璟坐在书桌上,他荡着脚,仰着头,难忍地笑了出来。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能在明日祭奠他,明目张胆提起他的名字。
他们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