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是一片种满花木的庭院,此时树叶凋零,景象萧索。中间一条砖道通往值事大厅,左侧连着一间小厅,里面供着岳武穆像,右侧是一间祠堂,供着东厂建立以来所有掌厂太监的牌位。
走进值事大厅,燕燕看见一名穿着斗牛服的太监坐在花梨木交椅上,翘着腿,不可一世的模样,料想便是罗瑾。地上跪着一名婆子,见她来了,两人都向她看过来。
“冯氏,你看仔细了,她可是沈若水的孙女沈令宜?”
燕燕妆画得浓,冯嬷嬷看着又觉得不太像了,但到了这地方,哪敢说个不字,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她,她就是沈四小姐!”
燕燕定了定神,冷声道:“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冯嬷嬷道:“四小姐,奴婢是过去常替你梳头的冯嬷嬷啊,你不记得奴婢了么?”
燕燕眉头紧蹙,道:“什么四小姐,冯嬷嬷,王嬷嬷的!我夫君现在东南平乱,你这疯婆子竟敢污蔑我,你有几条命!”
她一身华服,盛气凌人的模样吓得冯嬷嬷低头不敢作声,罗瑾冷笑一声,道:“沈四小姐,你休要抵赖。十二年前,有人在你自焚那晚看见襄王在沈府附近,你快老实交代,是不是襄王帮你逃离京城!”
燕燕一愣,顷刻间心中雪亮,他们在意的不是她是谁,而是想借沈四小姐的身份构陷闵恪。
她眯起眼睛看着罗瑾,道:“原来你想陷害襄王,你这阉狗,好大的狗胆!平日残害忠良,如今竟打皇子的主意,是不是计贵妃指使的你?”
??第八十二章 天威难测(下)
她一个女子,又不是什么王公大臣,竟敢在东厂厂公面前如此嚣张,周围几个番役都看呆了。
罗瑾大怒,拍案而起,道:“泼妇,你倒审问起我来了!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两个番役拿着绳索走上前来,燕燕旋即拿出火铳,对准罗瑾,道:“谁敢碰我,我一枪打死他!”
谁都没想到她出门还带枪,一个个怔住了。僵持片刻,一个番役藏身柱后,掷出一块石子击中了她的手腕。燕燕吃痛之下,火铳脱手掉在地上。离她最近的两个番役立马按住她,一脚踢开了火铳。
罗瑾松了口气,怒火更甚,上前两步,啪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燕燕错愕地看着他,耳畔嗡嗡响,脸上火辣辣地痛起来。她没想到罗瑾敢动手,毕竟谈璓领兵在外,她若有个三长两短,难保不生兵变。
罗瑾原也有些顾忌,但他本是个不识大体的小人,火气上来,哪顾得了那么多,且与谈璓这等朝中清流素来相看两生厌,这一巴掌浑似打在谈璓脸上,只觉痛快至极。
他甩了甩手腕,狞笑道:“沈四小姐,你别不识好歹!看见那边的一排屋子了么?那是点心房,饿虎扑食,红绣鞋,弹琵琶,我这里点心多的是,你要是不想受苦,就干脆点招了罢!”
燕燕想起十一年前落在那三人手中的情形,她不恨这些人,她只恨害她走到这一步的人。
她已看出闵恪于皇位有心,倘若东南兵变,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眼前的罗瑾忽然变成了一个天赐良机,她愿意赔上性命赌一把,或许丧妻之痛会打碎谈璓的忠君之心,让他举兵叛变。
“罗瑾,我不是什么沈四小姐,你若敢对我用刑,我夫君回来饶不了你!”
罗瑾叫她这话一激,扯着她的胳膊便往点心房去。
“罗瑾,你做什么!”一声怒喝,身着黄底丝绣飞鱼服的沈霄带着十几名金吾卫走了过来。
罗瑾斜眼看着他,道:“沈大人,这是我们东厂逮住的人,您慢了一步,请回罢!”
沈霄脸色铁青,道:“罗瑾,她是文靖伯夫人,谁允许你抓她的?倘若文靖伯知道,出了什么后果,你担当得起吗!”
罗瑾冷静了些,心底露怯,嘴硬道:“怎么着?他为人臣子,还能为了一个罪臣之女叛变不成!”
沈霄嗤笑道:“你一个阉人,当然不懂何为夫妻情分。你说文靖伯夫人是罪臣之女,究竟有何证据?你想屈打成招,陷害忠良,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罗瑾脸皮紫涨,心中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咬牙切齿道:“谁不知道沈大人与文靖伯交情匪浅,我看此案你理当避嫌。”
沈霄道:“是皇上命我调查此案,罗公公有何不服向皇上说去,现在给我放人!”
罗瑾受贵妃之命,自然大不过皇命,要放人面子上又下不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想什么。沈霄无甚耐心,一挥手,刷刷刷,众金吾卫都拔出刀来。
其时因沈霄分外得天睿帝信任,原本略胜一筹的东厂与金吾卫势力变得不分伯仲,关系紧张,摩擦不断,见他们拔刀,四周众番役立马也刀剑相向。
蒋芳走进来,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道:“这是做什么呢?”
众人见他来了,忙都收了兵器行礼。
蒋芳看了看罗瑾与被他抓着的燕燕,皱眉道:“还不给文靖伯夫人松绑。”
罗瑾不敢不听他的话,只好给燕燕松绑。燕燕挣出双手,立马回敬他一巴掌,捡起地上的火铳对准自己。
只要她死在这里,东厂,计贵妃,皇帝都难辞其咎。她要逼反谈璓,逼他帮自己报仇!
“弟妹,使不得!”沈霄骇然色变,闪身上前夺她手中的火铳。
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弹丸打在旁边的树干上。蒋芳紧张的脸色松懈下来,火铳被沈霄拿在手中,他看着目光呆滞的燕燕,松了口气,才感觉掌心灼痛。收起火铳,拿帕子擦了擦掌心的血,道:“弟妹,如星待你情深义重,你怎么忍心抛下他?”
怎么忍心,燕燕捂着发涩的胸口,身子轻颤,眼中泪水滴落不住。
蒋芳道:“文靖伯夫人,我们进去说话罢。”转头吩咐一名番役,道:“去打盆热水,拿条干净的帕子来。”
燕燕随他走进值事大厅,在一把交椅上坐下。蒋芳坐在她对面,细细地打量着她。他见过儿时的她,也见过沈令宜。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燕燕已经不甚紧张了。大不了一死,她死了,他们也别想好过!
番役端了一盆热水来,盆边搭着一条雪白的帕子。
蒋芳挥手让他退下,道:“罗瑾等人鲁莽冲动,夫人受委屈了,擦把脸罢。”
燕燕拿起帕子过了遍水,擦去脸上的脂粉泪痕,即便是在这种地方,面对着司礼监大太监,动作也从容不迫,透着一股优雅气度。
蒋芳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一时间神情有些怔忪,待她擦完脸,叫了一声:“沈小姐?”
燕燕淡淡道:“我不是什么沈小姐。”
蒋芳微笑道:“是与不是,皇上都不想追究了。当年的事,皇上回想起来,不无后悔之处。你若是沈小姐,皇上希望你能和文靖伯好好过下去,文靖伯为了你,可是担了不小的风险呐。”
燕燕不作声,低头看着水中那条帕子,被脂粉螺黛染得红一抹,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