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闵恪的生母,仁孝皇后小字贞娘,人如其名,是个极贞静的女子。

她好洁成癖,每日早晚都要沐浴,冬天也是如此。天睿帝与她年少夫妻,十分恩爱,很愿意迁就她的洁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洁癖深入骨髓。

仁孝皇后不能接受丈夫犯下的滔天罪行,在他登基的第一年春天,以服毒自尽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外人都以为皇后是暴病而亡,知情的宫人已经所剩无几,真相成了横亘在父子间的冰冷壁垒,长满倒刺,彼此都不愿触碰。

“唱一段《琴挑》罢。”

天子发话,戏子们忙不迭地下去准备,琴师们换了调子,戏子们重新登场,咿咿唱道:“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冰清玉润,那真是冰清玉润的人儿啊。

别人趋之若鹜的凤位,于她却是难以忍受的肮脏。她孤傲地离去,如同神女,只留下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儿子,多少也有点她的脾气。

天睿帝对他们母子是又爱又恨,他无法让死去的贞娘低头,至少要让活着的闵恪低头。

这日早朝,天睿帝流露出要立太子的意思,大臣们自是赞成,私下里早已分成几派。除了闵恪和无意储位的五皇子,其他几位都争相拉拢谈璓。然而谈璓不掺和此事的决心,实在令几位皇子手下最厉害的说客也感到无能为力。

燕燕道:“别人倒也罢了,齐王牛心古怪,打小记仇,若叫他当上太子,以后少不得给你穿小鞋。”

谈璓不以为意,心想有闵恪这位大哥在,其他几位皇子就算坐上太子的位置,只怕也坐不安稳。

二月初三是仁孝皇后的忌日,闵恪和姜氏前往太庙祭拜,却见銮驾停在大门外。姜氏心中欢喜,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皇上这个时候来看亡妻,用意可见一斑。

殿内香炉生烟,天睿帝穿着一件石青色五爪金龙常服,背朝门外负手而立。

夫妻二人上前行礼,姜氏道:“父皇龙体初愈,便来此看望母后,母后在天之灵有知,必然十分感激。”说着红了眼圈,似乎与素未蒙面的仁孝皇后感情深厚。

闵恪心想或许是年纪作祟,或许是计氏的打击,父亲开始怀恋故人,开始后悔曾经的无情。他也不无感动,只是没有姜氏表现得强烈。

天睿帝摆了摆手,对姜氏和其他人道:“都出去罢,朕和恪儿说几句话。”

众人退出,殿内一片幽静,墙上皇后的画像注视着父子两。

天睿帝道:“先帝偏爱沈氏,沈氏多年无出,他也不肯立太子,直到七弟出生,朕当时已经二十五岁。七弟六岁便被立为太子,恪儿,你可知为父心中的滋味?”

闵恪默然,少时不能理解,如今他也略知一二。

天睿帝看着他,道:“你说你母亲若还在世,会谅解朕么?”

会么?沈皇后仁慈宽厚,沈太傅博学多才,沈家是真正的积善之家,却被他下令满门抄斩。纯良高洁的母亲怎么会谅解这样一个暴君?

闵恪知道他想要不是真正的答案,他想要他低头,要他代表母亲低头。

他怎么能低头?他若低头,对不起活着受了十四年苦难的小姑姑,对不起服毒自尽的母亲,对不起死在屠刀下的沈太傅。

即便低头能换来储君之位,他不能背叛所有他爱的人。

何况他根本不在乎储君之位,太子要等多久才能登上皇位?他等不了,妧妧也等不了。

“不会。”

天睿帝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闵恪在蒲团上跪下,声音依然坚定,道:“不会。”刚说完,凌厉的掌风迎面,一巴掌打在脸上。

这些天来的父慈子孝就此烟消云散,天睿帝脸色铁青,盯着他泛起五指印的脸,打过他的那只手攥成拳,点头冷声道:“好,好得很!”衣袖一拂,转身离去。

殿外姜氏见皇上怒气冲冲地走了,心知不好,走进来又见闵恪脸上通红的巴掌印,急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闵恪淡淡道:“不关你的事。”从容地上了炷香,跪下磕了三个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去了。

次日天色阴沉,冷风把前几日的暖意吹得无影无踪,燕燕在家看账本,只觉寒浸浸的,想起谈璓早上出门穿得单薄,拿了衣服叫小厮给他送去。

傍晚谈璓回来,见屋里点着灯,燕燕穿着家常衣裳,抱着猫坐在暖炕上,道:“你今日没出去么?”

“天不好,不想出去。”

谈璓换了衣服,在她身边坐下,道:“下午皇上叫人拟旨,立安王为太子。”

“安王?”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燕燕倏忽倦意全无,双目圆睁,惊疑不定,道:“你不是说襄王和他关系缓和了么?安王资质平庸,他母亲也不受宠,怎么会立他为太子?”

谈璓道:“个中缘由,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同僚议论,昨日下午皇上从太庙回来,脸色很难看。我想了想,昨日是仁孝皇后的忌日,襄王应该也在太庙。襄王与皇上不和,原本就与仁孝皇后之死有关。”

那年去西北的路上,燕燕听闵恪说起过他母亲是为何服毒自尽。

她失神地望着纱窗上参差晃动的竹影,似乎已经知道昨日下午太庙中发生了什么。

一个寻求安慰的父亲,一个不肯低头的儿子。

闵恪,他竟固执至此。

燕燕心中一酸,不禁红了眼圈,道:“你说安王继位,能容下襄王么?”

纵然知道她对闵恪并无男女之情,见她如此担心闵恪,谈璓还是醋意难忍,站起身道:“你以为你那青梅竹马的襄王是什么省油的灯?皇上一时半会儿不会卸他的兵权,他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呢。”

燕燕悚然色变,看着他道:“这话你可有对皇上说过?”

谈璓沉着脸道:“没有真凭实据,我说这话不是挑拨离间么?”

燕燕松了口气,睨他一眼,道:“你总是这样多心,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谈璓听她这么说,一发没好气,道:“我看不是我多心,是你缺心眼儿!”

燕燕也不高兴了,低头捏了捏猫耳朵,道:“你才缺心眼儿呢,回来便对我吹胡子瞪眼的,早知道不给你衣服穿,冻死你!”

猫无辜地叫了一声,谈璓抿了抿唇,没理她,走到书桌旁坐下,正要拿本书看,发现桌上倒扣着一本《文靖侯与俏寡妇闺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