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萧衍站得身子都有些僵了,才听见那道极轻的熟悉的声音:“小九不是一直觉着奇怪,为何我从不担心我父亲会出什么事吗?那是因为自小我与父亲的关系就不好,虽然我是相府的嫡女,但在府中的地位其实还不如一个身份低微的下人。”
“父亲并不爱我的母亲,他与我母亲成婚,也只是看中了我母亲同太后娘娘的关系罢了。最初两人至少还能相敬如宾,慢慢的府上多了两个姨娘,很快就替父亲产下了一名男婴和一名女婴,可我母亲的肚子却没有一点反应。”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对我母亲不闻不问,害我母亲受尽了旁人的欺辱,以至于身子越来越差,在生下我二哥后就更差了,但是好在有了二哥后,府上那些势力的人也因二哥收敛了不少。”
“只是落下的病根早已无法养好,母亲在生下我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仅凭李院长开的那些药方才能勉强维持下去,一直到我九岁那年,母亲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我本以为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却无意听见母亲之所以会去世,仅仅是因为我那个善妒的姨娘担心以后二哥会威胁到大哥在府中的地位,所以才痛下毒手,在我母亲每日的汤药中掺了些与之相克的药材,毒性慢慢蚕食着我母亲本就不好的身子,这才会令我母亲……”
“众人皆以为我母亲是病死的,其实不是的,我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我也知道父亲心里其实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但他还是……那般模样,不闻不问,什么都没有做,别说替我母亲讨回公道,就连替我母亲发丧,都觉得耽误时间。”
“而他的这个态度,更是令姨娘有持无恐变本加厉,趁着二哥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逼迫我下厨,做一些最下等的事情,我若想要什么,或是喜欢什么,她也会尽数抢走抑或毁掉,还会撕掉每日父亲要求我完成的那些书画等物,害我被父亲责罚,关在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黑暗阴冷的柴房里,若是我不听话、反抗、或是敢同父亲告状,她甚至还会打骂我,却又都留在无法裸露给人看的位置,就算我想寻求帮助,都无法那么做。”
“其实……我并不是头七过后就去了幽州,而是后来祖母来京城看父亲的时候知道了这事,担心事情传出去会有辱丞相府的名声,才以让我为母亲守孝为由,带我去了幽州。”
“左右我也不曾出过府露过面,所以也没人怀疑此事,不过也没关系,虽然祖母待我并不算亲和,但至少不会像姨娘那般对我,也不会干涉我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就像是权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再之后的事情,想来小九已经猜到了,对吗?”颜清悦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说一个与之毫无关系的故事,但萧衍还是能从中听出她极力压抑着的恨意。
而再之后的事情,萧衍也的确猜到了,大抵就是她偶然认识了江阁主和金国公主后,两人得知了她的遭遇,并设法帮助了她。直至她及笄那年,她因与自己的约定回了京都,而江阁主也因金国公主的事情,随她一起来了。
至于她之前所说的杀了人……应当就是那个本就该死的姨娘。
萧衍并不觉得她这个举动有何不妥,反倒是觉得那个姨娘罪有应得,就算她不那么做,那自己知道后也会替她讨回公道的。
只是她虽然想过得知这些事情后,她的心情并不会比颜清悦好多少,却实在没想到那个美艳绝伦至众人皆是觊觎的光鲜外表下,竟然藏着一段如此黑暗又令人心疼的过往。
而她的心境甚至比颜清悦还要差,那双眸子里,不仅盈着愤怒和怜惜,还氤氲了不少水汽。
她不顾背上剧烈的疼痛感,紧紧地抱住了颜清悦,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唇瓣也用力地抿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条冷厉的直线。
看来知道这些事情,比她预想中要难多了,心里那种被人死死揪住的痛意,甚至比她身体的感觉更甚,更难以忍受。
至于那些旁枝末节,她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已经知道的这些,足以让她不好受了。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赶紧结束这一切,带她永远离开让两人都留下不好记忆的京都,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笙儿,我不再去追根究底是谁想要害我,你也不要再去挂念过去那些事情了好不好?”萧衍夷由着同颜清悦商量道。
她并不是胆怯懦弱地想要逃避,只是今日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总觉得等她们回京后,不管是对于颜清???悦来说,还是对于她而言,都有一个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在等着她们。
或许是因为萧衍的态度与反应,又或许是因为她算不上是宽厚温暖的怀抱,颜清悦周身散发的慑人气息居然逐渐消失了,声音听起来也几近了平日那般,“好,都听小九的。”
萧衍明白她这样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更加担心,心间那种不适感更重了些,嗓音也沙哑了不少:“笙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不苦的,小九虽未与我在一起,但其实也一直陪着我的,小九不必为此自责。”颜清悦轻贴着萧衍发凉的脸颊,声音柔柔地应道,“在还未同小九重逢的那数载里,我一直庆幸着那年能遇见小九,在日子最难熬的时候,都是因为小九我才能坚持下来。”
“如今我已经得偿所愿,我便不觉得苦了。”
她幼时有没尝过蜜饯的味道,后来也极难尝到糕点的味道,所以其实她一直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但萧衍的出现,让她在之后的岁月里,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甜’。
她总是记着在那个别院里,那张白嫩的小脸认真地望着她,嘴角咧着有几分傻气的笑容,可那双澄澈的星目中倒映着夕阳的余晖,是她从未见过的干净,还带着些令人安心的暖意。
所以啊……
她那么甜,生活苦一点又何妨?
第一百五十四章
秋季在萧衍养伤间悄然而逝,冬日来临时,西南军终于攻破庭州赶走了蛮夷,闻吕也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将萧承德葬下,这或许是近段时日来唯一能让人心情好转一些的事情。
只是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京中突然传来了消息,遂帝在漠北一战中虽大获全胜,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已被急忙护送回京都。
温恒带来这份急报时,萧衍正站在城楼上远眺着城中渐渐恢复寻常生活的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她似乎并没有太过惊讶,但拢着披风的手却握紧了不少。
那些不该来的事情,终究还是会来的,看来她想要离京的事,又要因此暂且搁置了。
她收回目光,拍落了肩上因停留太久而堆积得厚厚的冰雪,面无表情地带着温恒一起走下了城楼。
她在同闻吕商议好后续之事后,就同颜清悦等人一起收拾好行囊,和那些与她一同而来的将士们,在漫天飞雪的午后策马赶向京都。
官道上满是厚重的积雪,行军也比来时更难了些,但如此恶劣的天气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脚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快一些地赶回了京都。
此时已几近傍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萧衍将颜清悦送回府后,都来不及歇息一会,又领着温恒急忙赶去了宫中。
棘斯公公见了萧衍一点都不诧异,仿佛料到他会这么快赶回来一般,也未同他寒暄,而是侧开身子,行礼道:“福王殿下,皇上已等您多时了。”
萧衍略感奇怪地看了棘斯公公一眼,吩咐温恒在外面等着自己,然后独自进入了殿内。
有宫人小声禀告遂帝萧衍来了,他便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仅留了萧衍一人在殿内伺候。
他虚弱地躺在龙榻上,再无往日意气风发威严庄重的模样,还未年过半百便已一副老态龙钟之相,且那状态看起来一日更比一日差了,每日那名贵的草药好似一点作用都没有。
萧衍用余光偷瞄着遂帝,瞧他再无记忆之中半点风貌,那一直宽阔的身躯眼下也瘦得仿如一根柴棍,宽大的龙袍紧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十分的别扭。
本还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她,心里忽地涌上了一阵无法抑制的难过,眸间更是酸涩得她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衍儿……”遂帝的声音带着颤意,有些勉强又有些费力得轻声唤道。
萧衍忙走上前,头贴近了龙榻,恭敬地问道:“儿臣在的,父皇有何吩咐?”
遂帝吃力地挪动着手臂,握住了萧衍抱拳的其中一只手,看着他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容貌,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声音低低地说:“衍儿,是朕对不起你。”
萧衍一听这话,也不管自己的手被握住,慌忙跪下,以一个较为别扭的姿势,叩首行礼道:“儿臣惶恐!”
遂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很浅,但这还是萧衍第一次看见她父皇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