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这一刹那决定了我的一生。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忐忑不安。当时的我,自然不能完全理解阿莉莎痛苦的缘由,但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颗颤动的幼小心灵,这副抽噎的单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阿莉莎跪坐着。我站在她身边,一时无法表达这种全然陌生的激情,只能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嘴唇贴上她的额头,想以此将我的心传达给她。狂热的爱怜充斥着我的心,热情、牺牲和美德――这些模糊的念头交织在一起。我竭力祈求上帝,让我奉献自己。今生今世,只求庇护这个女孩免受恐惧之苦、邪恶侵袭和生活的伤害。

最后,我跪下来祷告,将阿莉莎护在我怀里,隐隐约约地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还没发现你吧?啊!你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你。”

接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别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我对母亲只字未提。但是普朗提埃姨妈总是和我母亲窃窃私语,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她们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既慌乱又苦恼。两人在密谈时,我一靠近就会被支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都告诉我,她们对布科兰家的秘密并非一无所知。

我们回到巴黎不久,母亲就接到一封让她返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说是舅妈离家出走了。

“是和谁一起私奔了吗?”我问留在巴黎照看我的阿斯布尔顿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没法回答你。”这位亲爱的老友这样说道。对于这件事,她也深感诧异。

两天以后,我和阿斯布尔顿小姐动身前往勒阿弗尔同母亲会合。那是一个星期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第二天就能在教堂再见到我的表姐和表妹了。对还是孩童的我来说,能在神圣的地方与她们重逢实在是一件大事。说到底,我一点也不担心舅妈,出于名誉的考虑,我也没有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礼拜堂里人不多。在布道时,沃蒂埃牧师显然有意引用了基督的这句话:“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我的座位在阿莉莎后面,与她隔着几个位子,只看到她的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甚至到了忘我的境地。那些狂热的话语,仿佛并非我自己听到的,而是由她传递给我的。舅舅坐在我母亲身旁哭泣。

牧师先将一整节念一遍:“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宽门和阔路引向沉沦,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接着,他分段阐明主题,首先谈到阔路……我恍恍惚惚,仿佛处于梦中,又看到舅妈的卧室,她躺在那里笑,那个俊俏的军官也在笑着……嬉笑和欢乐的情绪化为伤害和侮辱,变成罪恶而可憎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 沃蒂埃牧师接着说,然后做阐述。我看到一大群盛装打扮的人,他们嬉笑打闹着向前走去,排成长长的队列。我不能也无法跻身其间,若与他们同行,每一步都会让我与阿莉莎渐行渐远。

牧师重新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看到那扇应该努力进入的窄门。我深陷幻梦之中,在梦里,那门仿佛成了一台轧机,我竭尽全力才能进入。虽然进入的过程异常痛苦,但这苦痛中也带有天福将近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化为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一切私心杂念都排出体外……

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在我的想象中,一切苦行和悲痛的尽头,还有另一种欢乐,我的灵魂对它渴求已久,它更纯粹,更神秘,也更纯洁高尚,犹如一首尖锐又柔情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冲天的烈焰,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燃烧殆尽。我们两人身穿《启示录》中所描绘的白衣[2],手牵着手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童年的这些幻想让人忍俊不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叙述出来。只是措辞不当和影像描绘得不完整,造成有些地方含混不清,未能确切表达情感。

“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并解释找到窄门的途径。

“只有少数人”――但愿我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极度紧张,礼拜甫毕我便逃走了。不去找表姐,是出于自负,想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我想唯有立刻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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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贝阿特丽齐(Béatrix):但丁在《神曲》中歌颂的佛罗伦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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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见《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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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番严苛的训导,与我的灵魂产生共鸣。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有父母作为表率,他们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最初萌动的激情。这一切最终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德行”。在我看来,克己自律同别人恣意放纵一样,是天经地义的。我并不厌恶遵循严格的戒律,反而以此为荣。我对未来的追求,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获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在追求的过程中,幸福与德行已经不分彼此。当然,我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未来的发展还有很多可能性。不久以后,对阿莉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走向这个方向。这场内心的顿悟,让我认清自己:我性格内向,不太开朗,虽然期待被人关怀,却对他人漠不关心;我没什么进取心,除了想在克己方面获得胜利之外,没有其余的梦想;我喜欢学习,至于玩耍,却只喜欢需要动脑筋或付出努力的游戏;我很少和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偶尔同他们玩耍也只是为了维持友谊或是出于礼貌。然而,我同阿贝尔?沃蒂埃却成了朋友。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进了我们班,成为我的同学。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有点懒散。我对他的喜爱多于钦佩。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勒阿弗尔和芬格斯玛尔,这两个地方正是我魂牵梦萦之地。

我的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也在我们高中读书,是寄宿生,比我们低两个年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会和他见面。他与我的表姐妹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根本没兴趣见他。

爱占满我的心。只因爱情之光的照耀,与罗贝尔和阿贝尔的友谊才有些意义。阿莉莎如同福音书中所描绘的无价珍珠,而我就是那个为了得到它,不惜变卖一切家当的人。因为还是孩子,我就不能谈论爱情吗?我把对表姐的这种感情称为爱情,难道错了吗?可在我的余生中,没有其他感情能够以“爱”命名了。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尽管我的肉体有了躁动的欲念,但对阿莉莎的感情却始终没有发生质的变化。我在幼年时只想配得上她,后来也不苛求更直接地占有她。无论是努力学习还是与人为善,我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为了她,我甚至还发明一种更高尚的美德:常常瞒着她,把为她所做的一切当成是不经意的行为。我陶醉在自得其乐的谦逊中。唉!还很少考虑自己是否开心,最后养成习惯――若不费劲就无法使我感到满足。

这种好胜心莫非只激励了我?阿莉莎对此似乎无动于衷,她没有因为我或为了我而做任何事,可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却只为了她。她有一颗纤尘不染的心,身上的一切都保持着最自然的美。她的德行如此优雅充盈,让她看起来自在从容。在她稚气笑容的衬托下,严肃的眼神也显得可爱迷人起来。我看见她又抬起那双疑惑的眼眸,似水一般温柔,难怪舅舅在六神无主时,总会去他长女那里寻求支持、忠告和宽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到他们父女俩在谈心。舅舅伤心极了,看上去老了许多。他很少在用餐时开口,有时又毫无预兆地强颜欢笑,这比沉默更让人痛心。他总在书房里抽烟,一直待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下才肯出门。阿莉莎像带孩子一样把他领到花园里,两人沿着花径走下去,来到菜圃台阶前面的圆形路口,那里摆有椅子。

某天傍晚,我躺在一棵绛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在草坪的树荫下看书,忘记了时间。我与那条花径之间只隔着一片月桂篱笆,它虽然阻挡视线,却无法阻隔声音。舅舅和阿莉莎的说话声就这样传入我耳中,显然他们刚谈过罗贝尔。我还从阿莉莎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当我能够完全听清对话的时候,舅舅正好高声说道:“啊!没错,他特别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很想溜走,至少该发出一点动静,让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但该做什么呢?咳嗽?还是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听见你们说话了!”……我到底没有出声,但不是因为好奇心驱使想多听会儿,而是出于尴尬和羞涩。更何况他们只是路过这里,我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他们走得很慢。

阿莉莎必定像往常一样,臂弯里挎一只轻巧的篮子,她边走边摘下衰败的花朵,捡拾果树下被海雾催落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低沉喑哑,听不清他回答了什么。阿莉莎追问道:“非常出色,对吗?”

舅舅的回答依旧含混不清。阿莉莎又问道:“杰罗姆挺聪明的,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听呢?……可是没用,什么也听不清。阿莉莎接着说道:“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舅在回答时嗓门提高许多:“可是孩子,我先要弄明白你所说的‘出色’是什么意思,有的人很出色,却不露声色,至少世人看不出来……但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莉莎说。

“再说……谁说得准呢?他还那么小……当然,他很有前途,但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获得成功……”

“那还需要什么?”

“孩子,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还需要信任、支持和爱情……”

“你所说的支持是指什么?”阿莉莎打断他。

“感情和尊重,也就是我这辈子缺少的东西。”舅舅怆然地回答。接着,他们的说话声便彻底消失了。

冒昧的窃听让我感到内疚,所以在晚祷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向表姐认错。也许是好奇心使然,这回我想多了解一点情况。

次日,我刚开口,阿莉莎便说道:“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提醒我们,要不就直接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偷听的……就算听到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们只是从那里经过罢了。”

“我们走得很慢。”

“没错。但我没有听清,况且很快就听不见你们说的话了……告诉我,你问舅舅如何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清清楚楚,是想逗我才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保证只听见开头……听到他说需要信任和爱情。”

“后来他说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