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不要说了……”

我随即辩驳说:我同她一样老了,我们的年龄差距没有改变。但这会儿她已恢复镇定,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光顾着争辩,让我手足无措,失去了所有优势。

两天后,我怀着对自己和阿莉莎的失望,离开了芬格斯玛尔。我对自己所说的“美德”抱有隐约的怨恨,也埋怨萦绕心头的伧俗之事。这最后一次会面,好像过分夸大了我的爱情,也耗尽了我的热情。阿莉莎的每句话,起初总让我愤愤不平,但在抗议频频失利之后,又得意扬扬地在我心上活跃起来。唉!她必定是对的。我钟爱的不过是个影子。我爱过的那个阿莉莎已不复存在……唉!我们肯定是老了!诗意就这样消失在眼前,让我恐惧和寒心,但这终究是回归自然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将阿莉莎一点点抬高,把她塑造成偶像,用所有喜欢的东西装点着她。而如今,除却疲乏之外,这番经营还剩下什么呢?一放任自流,阿莉莎就会降回平庸的层次;而我也一样,若处于那个层次,就不会再爱她。为了与她在同一个高度相见,我单凭自身努力抬高了她。这番令人疲惫的美德努力到底有多么荒唐和虚幻啊!如果我们当初都少一些自大,这份爱情本来很简单……然而,从今往后,坚守一份没有对象的爱情,到底有何意义呢?这是顽固,而不是忠诚。忠于什么?一个误会吗?承认自己弄错了,难道不是最明智之举吗?

这时,我获得了雅典学院的推荐。我并不想去,也没有兴趣,但还是同意立刻前往。一想到可以离开这里,我就像越狱一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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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里原文是英文。节选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的《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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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是拉丁文:Hic incipit amor D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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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但我还是再次见到了阿莉莎……这是三年后的事,彼时正值夏末。十个月之前,她来信告知我舅舅去世的消息。那时我正在巴勒斯坦旅行,立即给她回了一封相当长的信,但依旧石沉大海……

那时,我恰好在勒阿弗尔,忘了是以何种借口,我在本能的驱使下来到芬格斯玛尔。我知道在那里能看到阿莉莎,但又担心她不是一个人。我没有事先知会,也讨厌同普通客人一样登门造访。我犹犹豫豫地向前走着,要进去吗?还是不要见直接离开更好一些?不设法见一面吗?……我只在林荫道上散散步,在长椅上坐一会儿,说不定她还刚坐过。这样当然最好,这样就够了。我已经在考虑该留下什么标记,好让她知道我来过,然后就离开……我一边慢慢踱步,一边思考着,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见她。压在我心上的苦涩愁闷化为淡淡的忧愁。我来到林荫道,怕撞见她,所以走在一侧道路边缘,沿着农场四周的路堤走。我知道路堤上有一处可以俯瞰花园,就去了那里:一个我不认识的园丁正在花园小径上拔草,很快又离开我的视线;庭院里新装了一排栅栏;狗听出了我的声音,狂吠起来。在远处的道路尽头,我转向右边,来到花园墙外,想走去山毛榉林――它正好和我刚才偏离的林荫道平行。

我经过菜圃的小暗门,突然冒出走进花园的念头。门关着,但里面的锁并不牢固,只要肩膀轻轻一撞就能打开……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忙躲进墙边的凹陷处。

我看不到是谁走出了花园,但听得到,也感觉得到是阿莉莎。她向前走了三步,轻声说道:“是你吗?杰罗姆……”

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一瞬间僵住了,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提高音量,重复问道:“杰罗姆!是你吗?”

听到她的呼唤,我激动万分,不自觉跪倒在地。因为我一直默不作声,阿莉莎又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墙。似乎是因为害怕猝然见面,我用胳膊遮住脸。刹那间,我感到她靠了过来。有好一会儿,她俯身靠在我身边,而我则吻遍了她那双纤弱的手。

“你为什么躲起来?”她问得那么随便,好像这久别的三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一直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惊讶万分,只能用她的话来反问。

她看到我还跪着,又说道:“去长椅那儿吧……没错,我知道还得再见你一面。三天来,我每天黄昏都会来这里,像今天一样呼唤你……那你呢?你怎么不应声呢?”

“如果你没撞见我,我就直接离开了。”我极力控制初见时让我浑身乏力的那种激情,说道,“我只是路过勒阿弗尔,去林荫道上散了散步,在花园周围转了转,去你可能刚坐过的长椅上休息了会儿,然后就……”

“瞧,这三天我在这里就读了这些。”她打断我,递给我一盒子信。我认出是我在意大利给她写的那些。这一刻,我才抬眼看向她。她已经大不相同,消瘦而苍白,让我异常难受。她紧紧压靠在我的臂弯里,似乎在害怕,又或是觉得冷。她还在戴重孝,所以只戴了黑色蕾丝作为发饰。蕾丝包裹着她的脸,让她看上去更苍白。她笑了,看上去却那么衰弱。

我很关心这段时间在芬格斯玛尔,她是否孤独一人。但不是的,罗贝尔和她在一起;八月时,朱莉叶特、爱德华,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都来过这里……我们来到长椅处,坐下聊天。无聊冗长的信息交换持续了一段时间。她还打听了我的工作。我不情不愿地回答,想让她以为我对工作意兴阑珊。我就是想辜负她的期待,就同她过去让我失望一样。我不知道是否达成了目的,因为她看上去依然不动声色。我心中则是满腔的爱恨交织在一起,试图用最冷淡的方式和她交谈。但有时候,我的声音被激动的情绪所出卖,忍不住颤抖,令我懊恼不已。

日头落了下去,它在云霭中逗留片刻,又在地平线露出脸来,几乎正对着我们。它让空旷的田野沉浸在颤动的光华中,让我们脚下的狭小山谷浸浴在万丈金光里。然后,它又消失不见了。我再次中计,目眩神迷,无语凝噎。在这恍惚的金光下,我的怨恨烟消云散,只能听到爱情的声音。本来斜斜靠着我的阿莉莎,此时也直起身子。她从上衣里掏出一个小盒,小盒外面用精美的纸张包裹着。她神色凝重地递给我,又犹犹豫豫地停住。我惊讶地看着她。

“听好了,杰罗姆。这里面是我的紫晶十字架。这三天来我一直随身携带,因为早就想给你了。”

“你给我这个有什么用?”我问得相当直接。

“给你女儿戴吧,算作你对我的纪念。”

“什么女儿?”我一头雾水,看着她高声嚷道。

“你静一静,求你,好好听我说……不,别这样看着我,不要看着我。我本来就难以启齿,但只有这一点非说不可。听着,杰罗姆,终有一天,你会结婚吧?……不,不要回答我,也别打断我,求你了!我只想要你记得我曾那么爱你。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盘旋已久,有三年了:就是这条你钟爱的小十字架,我是想,将来有一天你女儿能戴上它,作为对我的纪念。噢!但她不知道纪念的是谁……或许你可以告诉她……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局促而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像见了仇敌似的,嘶吼道:“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抖个不停,如同抽泣的孩童,但毕竟没有哭出来。她的目光中充满奇异的光辉,让整张脸洋溢着非凡的气质,如同天使一般美好。

“阿莉莎!我还会娶谁呢?你明知道我只会爱你一个……”我疯狂地、毫无预兆地搂住她,近乎粗鲁地将她狠狠按在怀里,辗转啃咬她的唇瓣。有一瞬间,她似乎放弃了抵抗,半倒在我怀里。我见她目光黯淡下来,闭上眼睛,用一种无与伦比的声音开了口。这声音既精准又悦耳。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朋友啊!别让这份爱万劫不复。”

她或许还说了:不要软弱!又或许是我自己说的,这已无从知晓。我遽然跪倒在她身前,虔诚地拥住她。

“如果你也爱着我,为何总拒我于千里之外?你瞧,起初我还等着朱莉叶特结婚,因为我明白你也想等她获得幸福。现在她幸福了,还是你告诉我的。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你是想待在父亲身边。但如今,也只剩下我们俩了。”

“唉!别悔恨当初,”她低声细语道,“现在,我已经翻过这一页。”

“我们还有时间,阿莉莎。”

“不,我的朋友。来不及了。还记得那天吧――因为爱着彼此,我们期待对方能获得高于爱情的东西。从那一天起,就已来不及。是你,我的朋友……你让我的梦缥缈高举,所有尘世的幸福都会让它破灭。我也经常思考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模样……可一旦这爱有了裂痕,我是万万无法忍受的……”

“那你可曾想过,我们若失去彼此,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

“不!从没想过。”

“现在你就看到了。没有你的三年,我痛苦地漂泊着……”

夜幕落了下来。

“我冷。”说着她站了起来,把自己紧紧裹在披肩里,使我无法挽起她的胳膊。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圣经》里的这句话吗?――‘他们没有得到曾应许的东西,因为上帝给他们保留了更美好的……’我们总担心理解得不够透彻,一直心神不宁。”

“你依然相信这些话吗?”

“不得不信。”我们并肩走了几步,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杰罗姆,你想象一下吧,最美好的东西!”刹那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还是重复说道:“那最美好的东西!”

我们再次来到菜圃的小门,之前我就是在这里见她出来的。她转向我,说道:“再见了!不,别再走近了。再见,我的爱人。现在,最美好的东西……就要开始了。”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眼中充满难以言喻的爱意。她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既想挽留又想远离……

门重新关上。她在里面插上门闩,我立即靠着门跌落下去。极度绝望之下,我在黑夜中长久地哭泣起来。

但是去挽留她,撞开门,或者不顾一切地闯入这座不会把我拒之门外的屋子……不,即便像今天这样回首过去,重来一遍,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做到。那些现在理解不了我的人,可以说始终不曾理解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