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匆匆走至殿门旁,抬起广绣遮着扑打进来的寒雨。正欲关上殿门,忽而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以手抵住了宫门。
未看清来人,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她正要厉声斥责,却见眼前的人身着玄云锦袍,被雨打湿的散乱墨发束以冠玉。门外天色昏暗,再加之他逆光而立,低垂着的脸庞覆上了一层阴影,愈发显得如同刀削一般有棱有角。
“皇……皇上,您怎么……”才清楚眼前之人,她立马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想眼前淋湿之人,竟是九妄言。
全身上下无一不湿透的他缓步颓然地迈了进来,一脚踹开身旁的菡萏,继续往殿内走去。这一脚力道很大,她一个趔趄被踹倒跌坐在地上。
九妄言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凤阙宫了。皇后听闻九妄言的到来,不禁欣喜不已。连忙整整衣衫理顺鬓发,又抚平了额前垂下的琉璃珠串,提起裙摆便下跪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连一声“免了”都没有。
她微觉异样,复又说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后你告诉朕,朕,何来的金安?”未料他如此一问,皇后一时愕然。听他冰冷如凝结寒冰的语气,思量着怎样的措辞才能不令他恼火。
正值此刻,九妄言俯身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骨节处已然泛白。她鼻翼间的空气瞬间稀薄起来。那十足的力道仿佛是要置她于死地一般,令她几近窒息而死。
皇后握着他的手,秀眉痛苦地扭拧在一起。愈是挣扎,掐在脖间的力道就愈是加大:“皇……上,臣妾犯了何罪,皇上要将臣妾置于……死地?”
“你犯了何罪?你竟敢如此愚弄朕,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且不说你犯了欺君大罪,朕的骨血竟生生死在了毒如蛇蝎的你的手上!若不是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朕又念着你我多年来的情分,早早便诛杀你九族了!滚,朕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她的瞳孔骤然瞪大,心里一跳。莫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九妄言的手愤愤然一松,一拂袖将她狠狠推开。柔弱的身体顷刻间便如被风折了双翼的彩蝶,堕落至地。
瞬间得到解脱,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喉中。她踉跄着起身张口欲言,眼前却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皇后心底惴惴不安:“菡萏,菡萏,快替我准备笔墨。”
蘸墨提笔,素纸上字迹了了:
今日龙颜一怒,恐有生变。妹妹担心是当年熙妃一事,皇上不知从何知道了些内情。当年修改《彤史》的女官如今身处湮舞城外潞河村中,还望兄长速速派人解决此人,方能护佑妹妹平安。
☆、46、旧梦依稀事迷离
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一叶孤舟,在烟雾四起的江中晃晃荡荡,耳畔马蹄声骤,紧促纷乱的哒哒声与咴咴的马鸣声,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声声声贯耳,四下里尽是动荡不安的气氛。
“杀了她,皇后娘娘有赏!”
雄浑的喝声从不远处雾气朦胧的江面上传来,独孤绾儿一袭单薄的粗布荷青色衣衫,紧紧搂着一双儿女,兰烬落与亦子衿依偎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兰烬落牵着独孤绾儿的衣襟:“娘亲,皇后娘娘答应过我们她会安排好一切,安然送我们出城的不是么?”
独孤绾儿怀中抱着亦子衿,抚摩着她的发丝,黯然垂泪:“我本不应轻信皇后。她恨我入骨,又怎会安然放我出宫?口口声声说是不忍我被皇上冷落,已替我安排好了一条水路出宫,如何知道一出城便有如此多的追兵将我赶尽杀绝……”
一声长叹,骤然一支利箭刺破船上垂荡下的帷幔,破风而至,直直钉在了船木之上。婴孩一声啼哭,她身形一颤,愈发搂紧了他们二人。
蓦然金戈铁马,水花四溅。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子手持缰绳,胯下红鬃赤骏马鬃毛飞扬,仰首一声长啸。赤马前蹄腾跃而起,以迅雷不及之势已然奔至孤舟旁。马鞍上的男子一蹬马蹬,腾空跃起,一个飞旋便落在了船上。
“不,不要杀我们,求丘将军方我们母子三人一马……”
惊慌之下,独孤绾儿为了一双儿女,向面前的武将缓缓跪了下去。
丘将军一柄长剑一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清泪从双眸边纵横而下。
哪知寒芒一闪,身上却没有落下刀剑的伤痕,丘将军竟将剑收入鞘中,伸手扶起了她。
她睁开眼,只见衣着窄袖马装的男子伫立在她的面前:“娘娘快快请起,您于末将有恩,末将又如何忍心将娘娘与儿女赶尽杀绝。你们走吧,我会告诉杀来的追兵,你们已跳江而亡。”
她声泪俱下,叩首言谢:“多谢将军!将军再生之恩,我无以为报……”
*****
“快,快逃啊。再过不久乌孙国大军就要杀来了……”
颠沛流离数月,母子三人辗转流落到了益州,益州乃是西楚国与乌孙国的交界之处。此间正值战乱,两国短兵相接,流民四起,人心惶惶。
初来益州,正逢百姓逃离战争之时。本已疲累虚弱的独孤绾儿为求自保,不得不牵着子衿和兰烬落,跟着流民向未知的方向随波逐流地逃去。她不知道,前路是否有歇脚之处;她也不知道,母子三人会不会沦为乌孙国的刀下鬼。她只知道,只有向前逃,才有生还的可能。
逃亡百姓熙熙攘攘,道路黄沙纷扬崎岖不平。蹒跚学步的子衿怎受得了这无尽的逃亡,忽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独孤绾儿手里蓦地一空,急急回过头去,正见子衿被崎岖的路绊倒匍匐在地,满面尘灰衣衫褴褛。
子衿膝盖处摔得蹭破了皮,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尘土一并流淌下来。被烈日晒红的脸,沾着灰扑扑的尘土,活脱脱像个京剧里的关云长。子衿抽噎着哭喊着:“娘亲,娘亲……”
燃眉之际,她顾不上逃命,心急万分要折回去扶起子衿。人流蜂拥而过,摔倒在地的子衿已然淹没在人群之中。
“子衿――”兰烬落失声哭道。
兰烬落梦中呢喃着:“子衿……子衿你在哪儿……””
“子衿!”猛然惊醒,素手紧紧攥着别枝惊鹊罗衾,连连的冷汗全然湿透了自己的衣衫。忽而只觉脖颈间一阵冰冷彻骨的凉意,低头一看,一柄冰冷的剑竟抵在自己的咽喉处,稍稍动一下脖颈便要身首异处。
她惶然侧首望去,原本躺在她身侧的九妄言,竟不知何时手执长剑立在自己榻边。一身素白亵衣,墨发垂于肩旁,一双犀眸中满是阴鸷之气。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你适才唤的名字,是何人?”
她骇然,怔怔地望着面前愠怒的九妄言。
“说!”一声厉喝,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尤为突兀,“朕说过,你若是动了别的心思,休怪朕无情!好,你不说,朕替你说。你殷殷切切唤的那个人,便是一直以来日夜思念的情郎罢?”
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只大力的手已经硬生生掐住了她的脖颈:“九妄言,你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为何……要围绕着你而旋转?你不觉得……你的样子,很可笑么。”
九妄言抿着薄唇,咽喉处的剑峰愈发岌岌可危。她一慌,无措的手将手边的软枕掸落至地。一声玉石与地面接触的泠泠轻响,原本安置在枕下的锦穗墨玉佩也一并掉落之地。
兰烬落心下一惊,下意识急着要伸手将玉佩拾起来,九妄言却已经先一步俯下了身:“是何物让你如此着急?”
她默然不作声,九妄言拾起了玉佩。细细端详几分,竟是那般熟悉!攥着手中那浑然天成的雕龙墨玉佩:“你为何会有这玉佩?这是先帝在位时赐予我们几位皇子的,朕的那一枚……”
他骤然失声。一时之间脑海中记忆重叠交错,十年前集市上那张清丽脱俗略带稚气的脸庞,与眼前这张倨傲清高的容颜交叠在一起。
“原来如此……”他轻笑声蓦然逸出了口,令她莫名。
寂静许久,他将剑咣当一声扔在地上,缓缓向她走来。她攥紧的身下的罗衾,幽暗的夜色中看不分明他脸庞上的神情,心脏随着他的走近而跳动地愈发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