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退下!”护卫拔除刀剑,呵斥着流民,但此时的他们进也是一死,退也是一死,为了景泓手中的那点馒头,他们早已顾不得那些冰冷锋利的杀人武器。

护卫头领看前面靖王的车架已经离了一段距离,像是没料到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当机立断指着一个护卫道:“你快马上向,让王爷快走,此处或将出现暴乱。”又转头对呆在马车旁边的景泓三人道:“大人们先上马车,我等为大人们开路,待处置好这些流民,我等会追上大人。”

“可……”景泓心中犹豫起来,置身险境他自是害怕不已,但又不忍这些护卫伤害流民。

“大人莫要多言,只管先走!我等皆是跟随王爷征战沙场的士兵,这是我等用命护下的家国与百姓,我等不会伤害他们的!”看得出景泓的顾虑,头领直言道。

“快走吧,别给他们添麻烦。”韩春江虽心也有不忍,但毕竟更为理智。

韩春江与程文遇拉着景泓上了马车,坐到车里景泓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而车外的流民已经围到了车身旁,一只只枯枝一般的手无力地敲打着车壁,却如沉重的鼓声,一下下打在景泓不安的心中。

如果不是这一趟南下,这些人只会变成一个个数字传入他的眼耳,那一份份灾报将这一切痛苦流离都变成几个毫无感情的文字,未曾亲眼见过、体会过,方不能知众生疾苦这几个字终究是何意。

护卫给马车开了一条道,车夫狠狠地鞭笞着马背,令马儿极速地奔跑起来。流民们眼见这俩虽不豪华但一看便知未受灾苦的马车要逃离此地,刚刚的哀求瞬间转变为满腔的怒火,他们用着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扑向马车想要阻止,但车马并无丝毫停顿之意,依旧疾驰而去。

不少扑上去的流民被马车撞倒,同时也把马车撞得颠簸起来,车里的景泓三人都悬着心,手紧紧地装着车里能抓住的地方,在一阵阵撞击中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

也不知道马车疾驰了多久,一路的颠簸从未听过,萦绕在耳边的哭喊声也没有停下,景泓什么也没有想,但也没有半分意识。

“唉,总算逃离了。”韩春江掀起马车帘子往车后看去,他们已经偏离了主道,往一旁树林的深处驶去,那些流民被护卫们阻隔在了树林之外,没有追上来。

“你没事吧?”程文遇有些担心景泓,看他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便推了他两下。

景泓这才恍如醒过来。

看着一脸担心的两人,他心中又羞又愧,只低低道:“我没事。”

程文遇和韩春江也并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但他们好歹比景泓略微好些。他们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幸好靖王的护卫们都是训练有素,果断坚毅,不然就他们三个书生,还不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给撕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方才停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韩春江知道是他们赶上了靖王的马车。

“大人,王爷有令,今日天色已晚,路上流民众多,恐怕再遭生变,我等就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再行上路。”外面有人过来传话。

“好,下官领命。”韩春江代其他二人答道。

众人于是原地起火,准备晚上的吃食。

除了景泓三人,其他都是靖王的随身护卫,他们跟着靖王沙场拼杀,踏着一路的血骨回到京城,早已见过多少比这一路更为残酷血腥的景象。每个人都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分内之事,也有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休息的。

景泓三人围坐在火堆边取暖,此时的天气还不算暖和,景泓看着一下下跳动的火光,恍惚中才发现现下距离探花宴不过一月有余,本该是春暖花开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此时充满了无数无家可归的人们,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死在了迁徙的路上。

长安城里百花盛,春风无意到江南。

护卫们煮了一些热汤,盛好了送到景泓的手中,景泓木木地接过,向那位护卫点头示意了一下。

那热汤其实也不过是白水加了点盐,把在树林里采集到了无毒的蘑菇和野菜煮了一锅,半点油也不见。而盛汤的碗是从王府带出来的,是官窑里烧出的白玉瓷碗,碗边上涂了一圈金漆,精致而小巧。若是景泓把碗稍微抬高一些看看碗底,除了官窑的印,还能看到一个隶书印章字样的“靖”,这是专供于靖王府的瓷器。

大家前两日还算是有说有笑,今日出了这一事,皆是心中苦闷,不再言语半分。

景泓食难下咽,喝了两口汤吃了两口馒头便不再吃了,不是因为这汤不精致,而是他眼里心里满是那些一只只向他伸来的求救的手,它们破烂不堪,鲜血淋淋。而他,无能为力。

“先别想太多了,如今这般局面,谁也不想看到。”程文遇是个能体察他人情绪之人,他知道景泓心中不好受,于是出言安慰道:“你我的职责便是好好做好分内之事,我们想办法将大河治理好,而你们则是想办法安排好流民,办好赈灾之事,方是不负百姓,不负自己。”

景泓沉重地点点头。

靖王一直在马车里未曾下来,但车外的话他都听的一清二楚。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不远处也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参见王爷!”在后头阻止流民暴乱的护卫们回来了,但他们身上都挂了伤,衣服多处被撕扯,露出的皮肤上有牙印和指痕,头发也全乱了,但身影依旧坚挺着跪在靖王的马车旁,声音洪亮地跪拜。景泓看到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一个是伏在马上被驮回来的,他早已失去意识,无法下马。

靖王这才从马车里下来。

按说马车里应该相当暖和,但靖王一身寒气,虽不算特别逼人,只消一眼也便让人心生胆怯。天色早已昏暗,火光被风吹得摇晃不定,靖王一出现所有的护卫都更加警惕了起来,树下休息的也站了起来,随时待命。

回来的侍卫们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身上带着不少的血迹,不知是他们的还是流民的。

“回报吧。”靖王走在领头的护卫面前,冷冷地开口。

“是!”那领头回道:“后方流民已被制止,但由于流民人数太多,我等不得不使用武力与之对抗,过程中伤到了不少流民,也让兄弟们受了不少伤。此番种种,皆乃属下的失职,肯请王爷责罚!”

靖王站着不动,从他身上投下的沉默的黑影笼罩在那名护卫的身上,在如此压人的气魄下,他没有抖更没有怕,相反如果靖王愿意责罚他,便说明他还有得救。

靖王的眼睛在这些跪在眼前的护卫身上巡视了一遍,开了口,但语气却没那么冰冷了:“你能知错便好,此番在外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等回了京城再自行去领罚吧。”

“他……”景泓本想问靖王他何错之有,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韩春江拉住手臂制止了。

韩春江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景泓心中疑惑,却也就此停了下来。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三人一眼,径直回了车上。

靖王一消失其他人仿佛被解除了咒语,又活动了起来。受伤的那群护卫也到一旁包扎伤口去了。

三人见没什么人理他们,于是也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你傻呀,刚刚差点就闯大祸了。”进了车,程文遇便对景泓道。

“为何?”景泓还是不大明白。

“你想想,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程文遇问他。

景泓道:“赈灾,救灾。”

“那这一路上都是流民,你见到了靖王又在赈灾救灾吗?”程文遇反问。

景泓被问住了。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愈多,一行人的速度就愈快,靖王确实没想过要停下来救济灾民。但靖王不是不救,而是这样的流民没法救!

一路过来,主道上全是流民,道旁堆积着不少的尸体无人理会,但道上的流民从未断过。他们不是聚集在某处的灾民,而是无处容身不知何往的流民,其数量之多不是他们能想象的。何况这些流民早已不知饿了多久,有些人连死去的动物和人的尸体都顾上不伦理生吞活剥,没有对他们出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曾理睬流民,并且一行护卫皆配有兵器,他们只想活命,犯不着成为刀下亡魂。可是一旦他们看到一丁点可以下腹的食物,并且是可以被施舍的食物,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啃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