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秦衔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宫里那样的地方,处处是能压死人的贵人,她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能好到哪里去?况且,若她真的过得好,何以当时他第一眼在宫里认出她时,就能看出她其实过得并不顺意。
“阿芜,”他尽量控制着眼底流露的黯然与愧疚,只是嗓音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干涩,“你会不会怨哥哥没有早些找到你?”
在将秋芜和七娘从明沟中带回来的那日,他就已听她提过他失散后,父母便在黔州遇难,而她则被一门远亲送至京城中当了宫女,后来她也曾往黔州写信,希望能找到他的下落,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而他从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秋芜抬头,对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轻轻摇头:“不会,哥哥,你想哪里去了,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原本已经几乎失去希望,如今再度相逢,已是上苍的恩赐。
秦衔扯了扯唇角,替她将脖颈处的衣领拉紧些,免得寒风侵入,接着便解释起来:“对不起,阿芜,哥哥不是不想找你。当初,我被僚人叛军追赶得与你们失散后,差点丧命,好容易跟着一队流民辗转到了荆州,又不慎伤了脑袋,忘了许多事,直到三年前才一点点想起来。”
秋芜没料到他竟还经历过这样的波折,一时心疼不已,拍拍哥哥的手,道:“哥哥如今身子可都好?往后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再受伤了!”
她说着,又想起他现下在军中行走,无战火时还好,一旦边疆有摩擦,沙场上刀剑无眼,仍旧危险重重。
秦衔被妹妹关心,感到欣慰不已,点头道:“哥哥一切都好。当时流落荆州时,是秦家父母救了我,因我像他们已去世的小儿子,便收了我做小儿子。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他们便将小儿子的名字秦衔给了我,多亏有他们,我才能活下来。这次与突厥人对战,也只受了些皮外伤,早就好透了。如此说来,我还有些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他本姓俞,单名一个枫字,恰与秋芜的名字相呼应,秋日的草木,开春后必重现生机。
擅自改名换姓,入了别人家的门,乃是大不孝。
“阿耶和阿娘若知道哥哥后来经历的事,知道是秦家父母救了哥哥,一定不会怪哥哥的,反而还会叮嘱哥哥,要好好报答秦家的恩情。”
秋芜这话虽然是为了安慰秦衔,但也是实话。在她心里,父母一向通情达理,从小就教导他们兄妹要做知恩图报的人。
秦衔笑了笑,这三年来一直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因为妹妹的几句话而显得不那么痛了。
“三年前,我渐渐想起从前的事后,便下定决心要找到家人。只是,黔州一带经过当年的动乱后,早已物是人非,我只知阿耶和阿娘已不在了,而你跟着别人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却并不知晓。无奈之下,我回到荆州,去参加科考,盼着日后登进士科,入朝为官,手下有了人,便能找你了。”
然而等他考上举人,打算赴京参加会试时,发现即便考上进士,进入朝中为官,也受限颇多,除非能考上头名,名扬天下,将自己与妹妹失散的事当廷说出,传扬出去。
但这两年从科举入朝的进士,但凡出身平民的,都会被谢家等几大家族有意打压,莫说扬名,便是能得一个有几分实权的官职,也至少要三五年。
如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妹妹。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弃科考这条路,转而投身军中。
一来,四处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有意对突厥用兵,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搏一搏,兴许能出人头地。
他本也是个有抱负之人,不愿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碌碌度日,当年家乡遭变,他亲眼目睹如今的太子,当时的三皇子元穆安带领援兵前来,将叛军驱赶出去时,犹如神兵天降的感觉,心中一直向往,有机会建功立业,自然也想抓住。
二来,他非军户,募兵从军,大战结束后,不必仍旧留在边塞。若他当真立下奇功,扬名天下,到时再让人放出与妹妹失散的消息,反而事半功倍。
他将这些一一同秋芜说清楚,再提到后来在宫里遇见她的事,不禁笑了。
“那日在太子身边见到你,我本还不敢确定,直到你用荆州话背了那句诗,我才敢相信这一切。可见我选的这条路没错。”
他有为将之才,一举立功后,得随徐将军入宫见太子,参加宫中大宴,这才能见到妹妹。
秋芜听他一点点说这些年的经历,又是心酸,又是感慨,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似的晃了晃,轻声道:“哥哥好不容易找到我,我便让哥哥冒这么大的险,将我从京中带出来,哥哥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任是谁,见她以一小小罪人之女的身份,不但当了掌事宫女,甚至还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成了他亲封的良媛,都会觉得她该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恩戴德吧。
秦衔叹了口气,摇头道:“哥哥怎么会这么想?芜儿是什么样的人,哥哥还不知道吗?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若只是想要好日子,哥哥也能给你。你是女儿家,不像哥哥能在外建功立业,那便只有嫁个合意的郎君,爱你、敬你,方算圆满。太子虽在朝政上颇有建树,是天生的为君之才,却并非你的良人。”
在宫中为嫔妃,便意味着永远不能与夫郎站在同等的位置,永远要小心奉承、侍候着。
妹妹受了这么多苦,他一点也舍不得她再这样下去,既然她要走,身为哥哥,自当帮她。
“芜儿,再有七八日就能到凉州,咱们以后在那儿好好过日子。”
秋芜点头,兄妹两个相视而笑,十年的距离似乎在一点点缩短。
……
腊月的天,一日冷似一日。
十九那日夜里下过一场雪后,放晴了大半日,接着便又是三五日的风雪,断断续续,直到除夕那日方歇。
偌大的京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颇有年节的氛围。
百姓们虽觉得寒冷,可想到“瑞雪兆丰年”的农谚,又觉这是个绝好的兆头,家家户户挂起灯笼点起爆竹,街头巷尾都显得热闹非凡。
兴庆宫中,亦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照惯例,除夕这日,天子当带领百官行祭祀之礼。
过去的一年里,大小节庆之日,皆由元穆安这个太子代天子祭祀,而这一次,醉生梦死已有多日的义德皇帝终于在百官的恳请下,离开太液仙居,再度来到前朝。
百官如从前数年一样,恭恭敬敬向他跪拜行礼,而他却再不是从前那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了。
依先前的计划,高甫当庭上疏,以稳固社稷、顺应天意为由,请皇帝传位于太子元穆安。
紧接着,浑仪监的几位官员亦出列附和,称近日星象有异,当是大燕朝中将迎大事的缘故。
在场的其他官员纷纷点头,一个个出列以示赞同之意。
满朝文武,前列重臣中,在高甫的带领下,有逾半数都芙跪在地,恳请元烈传位于元穆安。
元烈做了多年的皇帝,前半生自一偏门宗室四处征战、苦心经营数年,终将四分五裂,战乱不断的大燕重新统一,可谓叱咤风云,青史留名。后半生,却因皇子之间的争斗,被逼得丢了权柄,关门做起了沉迷酒色、不理朝政的逍遥皇帝。
如今,更是被这么多人当面逼着将皇位禅让出去。
偏偏他无法反驳。
他败在宫变中,成了最看不上的那个儿子手中的傀儡,而这个儿子,甚至将江山治理得比他这个父亲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