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正啧啧地打趣:“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我今天还没吃几口就饱了。”

贺加贝斜瞪他一眼,他却顺竿子往上爬,真的搁下筷子:“不吃了不吃了,一个个的,气死我了。”

话音刚落,舒琰就干笑了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以为孟元正在说自己,孟元正和贺加贝又因这几声笑想到她的事,场面顿时尴尬起来,三个人都装不下去了,张弛只能硬着头皮再找些话题,但实在没什么效果。一顿饭就这样匆匆吃完。

孟元正出去扔垃圾,贺加贝擦完桌子,没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对面厨房里,舒琰和张弛正在洗碗。贺加贝看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很想和她聊聊,又没想好如何开口。因此当舒琰从厨房出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听到舒琰说。

紧接着有一片暗影落下来,张弛轻声叫她,她不应。他还偏不离开,贺加贝在心里默数了几秒,他忽然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张弛抱起来。他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却忘了拿掉头上的抓夹。脑袋硌得难受,贺加贝尽量自然地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的眼睛看到张弛还坐在床边看她。

他俯身凑近:“桐桐,睡着了吗?再不醒我就要走了。”

贺加贝还是不理,忽然被人捏住鼻子。她再也装不下去,皱着眉睁眼,张弛早料到似的,得逞地笑着。

“装睡?”他用口型问。

她正要反击,舒琰拿了块毛巾过来,她立马又闭上眼睛。

舒琰说:“你给她擦一下脸吧。”

床边一轻,张弛站起来:“还是你来吧,我看客厅还没收拾好,我去收一下。”

舒琰于是走近拍拍她:“贺加贝?醒醒,把脸擦一下。”

但一个装睡的人是怎么也叫不醒的。

她干脆坐下:“怎么这么困?”

张弛还没走:“可能是出差太累了吧。”

舒琰解开抓夹,扶正她的脸擦了几下,她的手法很轻柔,温热的毛巾拂过脸庞,让贺加贝想到她们刚毕业时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的日子,有时她熬夜写稿写到睡着,舒琰也是这样照顾自己。

贺加贝伸手抱住她。

舒琰动作一顿,笑道:“认错人啦,张弛刚刚出去了。”

贺加贝知道,他这是在给她们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因此直接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你没睡着?”

她坐起来:“还有手链又是怎么回事?”

舒琰不自然地笑了下:“孟元正都告诉你了?”

“可是我想听你说。”

她低着头不言语。

“你那时候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又为什么还要送我礼物?还有你和……还有好多事你都瞒着我对吗?”贺加贝握住她的手,“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又在一起住了好几年,还不足以让你信任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舒琰深深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你也许不知道,我其实很嫉妒你。”

对于贺加贝,舒琰有很多愧疚。她很羡慕她开明恩爱的父母,羡慕她家轻松自由的氛围,羡慕她无拘无束又勇敢无畏,甚至羡慕每次考试,她哪怕只是进步几分,所有人都会祝贺她,而自己明明进步得更多,却没人注意到。

所有自己没有而她拥有的东西,到后来连自己拥有而她没有的东西,舒琰都很羡慕。

她的世界里有追星、演唱会、旅游、夏令营……她甚至还能和父母谈论早恋,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因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成绩。舒琰从不在父母面前轻易提起男同学的名字,因为预料到这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成为他们最担心的事,会被反复叮嘱不要早恋、学习为重。

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白天,她和贺加贝一起上课放学、亲密无间,到了晚上,嫉妒的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着。是否真如父母所说,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自然不可能成为朋友。

但和她做朋友太幸运了。舒琰渴望和她一样随心所欲,但又怯于行动,而贺加贝总是像个战士冲在前面,自己则趁机紧跟着她,也能领略一番别样的风光。贺加贝受人欢迎、被人喜欢,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因为这样就生出嫉妒,舒琰感到羞愧。然而越靠近她,嫉妒就越疯狂地滋生着,愧疚日渐演变成羞耻,最后只能走下策,选择逃避。

她仓皇地进入大学,一门心思想要赚钱,以为有了钱就有了自由。然而父母却时不时提起他们在家如何如何节省,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没有拮据到那样的地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过着那样的生活。

舒琰的自由之路磕磕绊绊。

她早意识到这是一种控制,想摆脱又深陷在对他们的愧疚之中。她出于罪恶感不敢有大额花费,却又无法控制地挥霍着小额开销来满足自己。她渴望自由,又被困在对自由的有限想象中。她在这样的拉扯中艰难往前。

直到有一次,她被母亲那套节省的说辞烦透了,直接挂了电话,给她转了一千。

舒母立马打来:“你这什么意思?我是为了找你要钱吗?”

舒琰挂断,又转了两千。

再打来,她干脆不接只转钱。

那套说辞出现的频率渐渐也低了。

钱就是这么没的。她拼命上课,只为了买点清净。舒琰已经不想再其他,如果钱能帮她解决这些烦恼,有什么不好呢?现在她有能力过上更舒服的日子,也能让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更体面,这样就足够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她忽然很想去留学,毕业时有人问她为什么直接工作,没考虑过继续深造吗?她的第一反应是“居然还能这样吗”,似乎这是个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自己人生里的选项,现在她想把它变成“是的,我也可以这样”。

然而这些事,又有多少是能直白地告诉贺加贝的?自己曾经一声不吭疏远她,再见面时,她对自己还和过去一样,从没有责问她。贺加贝就是这样心软,轻易就原谅了她,自己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朋友?舒琰因此很不希望她受到烦扰。

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贺加贝就已经心疼起来:“你怎么把这么多事闷在心里!一定很辛苦吧?”

舒琰摇头:“我只是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总觉得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我又非常想去,所以不敢说出来,我怕一旦听到反对的声音就会退缩。”

贺加贝比她坚定得多:“也没有不能去的理由啊,只要你想去就可以去,我支持你!”她又抱住舒琰,“可是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要是早一点说,你就会早一点轻松了。”

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她并不关心那些迂回纠结的心思,只是关系自己辛不辛苦。舒琰也抱住她,很久才小声说:“你就当我想留一点体面吧。”

体面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