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便越过她径自往下走。
贺加贝看着那些远去的身影,意识到刚刚回头的瞬间,心里期待的其实是张弛。
好几年前,他带自己过来,她赌气地走在前面,其实一直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听他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他幼稚地挥舞着手上的短枝,因而带起呼呼的风声,也听他笨拙地和自己搭话。但她一句都不理,那时觉得折腾他才是乐趣,所以喜欢看他吃瘪害羞、慌张无措,他所有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现在,她坐在石阶上,看着凌乱的枝桠把天空切割成碎片,想到童话故事里说,魔鬼的镜子摔成碎片,掉进加伊的眼睛里,接着钻进他的心里,把他变成无情的人,他的朋友格尔达因他的冷漠而伤心地哭泣。原来一直没发觉,所有快乐的细节她全都记得,淡忘的只是关于吵架和分手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也是无情的。
她潜意识里想把这段记忆清除掉,想无缝衔接上之前的快乐,这当然不现实,所以犹豫、纠结、试探、害怕,从各个角度拉扯着她。
贺加贝站起来往下走,小路尽头,豁然开朗,即使这几年有空就来,每到这一刻,还是会忍不住感叹。张弛曾说,他因为这里的安静而忘记烦恼,她不一样,她因为此处的空旷而缓解焦虑。
越迫切地渴望什么,越是把什么推远。
就像她曾经在这里想清楚自己还是想做记者一样,现在她想清楚另一件事,做朋友就做朋友吧,至少还可以再见。
这或许也是一时的冲动,但她在反悔之前给张弛发了微信:你昨天的话我忘了回答,我想说,你说得没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抓着不放了,大家都还是朋友,就算采访结束了,以后也要常联系呀。
最后还加了个可爱的表情。
她紧握着手机,片刻就感受到震动。
张弛说:好啊。
她看着那两个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昨天真是被“不再见”那句话吓得慌了神,现在回想起来,完全不理解自己在干什么。
张弛紧跟着说: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贺加贝回:你说。
对方输入了很久,她耐心地等着,最后屏幕上只出现一行字:打字说不清,你方便打电话吗?
刚开始恋爱时,他宁愿打字,也不大愿意打电话或视频,一问原因就支支吾吾不说,她才不管,直接打过去,他不得不接,可接通了要么不说话,要么把镜头歪向一边,一不小心脸就出镜了。她就在这头喊,喂喂喂人呢?他迅速端着手机离开宿舍,她便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更加肆无忌惮地要他露脸。到后来,反倒是他更喜欢视频,但还是不说话,只撑着头看她,她倒不好意思了,低头假装忙碌,忙着忙着就笑起来。
手机响起时,她才意识到现在也正在笑。
张弛说:“昨天我不是说打算帮他们办个小画展吗?最近看了几个场地,都不太合适,你知不知道哪些合适的地方?”
贺加贝微微叹气:“这我真的帮不上忙,我也不太清楚。”
“没关系,我就是问一问。”
不知道是自己心态有所变化,还是受到电波影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前几次不一样了,更贴近记忆里的样子。
“我只能帮你留意一下。”
有几秒的安静,张弛说:“你那里风声很大。”
“哦,我在外面。”
“工作吗?”
她嗯了一声:“你呢?”
“我?我时间比较灵活,这会儿没什么事。”
贺加贝忽然就想到,她来了这里这么多次,居然一次都没遇到过他。
“那正好啊,以后有时间,叫上孟元正和舒琰,大家一起……爬山啊、野营啊,多热闹。”
“好啊,那就找时间约一下。”张弛一口答应。
挂了电话,她沿着山路继续往下走,没几步就停下,对着山下“啊”地大喊两声,而后叉着腰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开了个好头,可是笑着笑着又有点难过,不知道这个开头将指向何处。
瞳瞳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它本来在睡觉,张弛把它抱起来,摸了几下又放回去。
昨晚离开时,她那样大的反应,他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然而今天收到她的微信,仿佛柳暗花明,隐隐有什么松动了。打电话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语气中少了些刻意,多了些平和。还是做朋友好,但他遗憾地想,只做朋友也不太好。
做朋友,两人绝对是尽职的。
他们找了几处场地,抽空一起去看了,都不太合适,只能继续找。或许因为有事要做,相处起来反而不像之前那样尴尬。
贺加贝很擅长与人沟通,热情大方,举止自如,在这一点上,张弛自愧不如,他只能负责点头或者应和。但贺加贝也说,他更注重细节,这一点,她也不如他。他们干脆就此分工,各自看完,出来再一起讨论。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几乎没空分心想其他事。
只有一次,看完场地后正好到饭点,张弛说他请客,等餐时,贺加贝想起他拒绝自己那次。
场合与氛围都刚好,餐厅的音乐也使人放松,她很自然地问:“我之前约你吃饭,你为什么拒绝?”
“哪一次?”
“就是你给我送笔记本的那一次。”
他回忆了一下:“我没有拒绝,我是说改天。”
“改天不是拒绝吗?”
“改天的意思是,另外再找一天。”
“可你不是说那天没事?”
张弛抬眼看她:“那你又为什么急着约我吃饭呢?”
贺加贝噎住,她的目的,当然和眼下的目的一样,她有采访要做,有稿子要写,有什么理由陪他在这里看场地。她低头摸着桌边点餐的二维码:“我是想着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也很正常吧。”
张弛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那看来是我理解错了,我以为你是怕麻烦,省得以后再见。”
贺加贝接收到他的眼神,熟悉又不熟悉,她现在已经不敢轻易判断了,所以故作轻松道:“那会儿刚重逢,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慌手慌脚的,现在不就有经验了?”
张弛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并不是很想在这件事上有经验。他学着她,也轻松地说:“是啊,反正都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