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有没有吃的。她说有。他嗤一声笑了:“该不会顿顿泡面吧?”

贺加贝小声争辩:“当然不是,还有鸡蛋。”

邹牧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给你带了点东西。”

她刚说不用,他就打断:“我放在楼道口了,安全起见,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你自己下来拿吧。”

贺加贝不得不跑下去。邹牧还没走,远远地看着她。她在电话里同他道谢,他一直没说话,她只好等着,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室友呢?”

“还没回来。”

“一个人在家害怕?”

她没明白:“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他很轻地笑了下便走了。

贺加贝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但此刻无心细想,任由这种感觉溜走。

万幸第二天就不咳嗽了,第三条、第四天也无异常,这才终于放心。她想到那个没拨出去的电话,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庆幸。

日子慢慢过去,她的生活逐渐恢复秩序,采访、写稿、上班、下班,但她所处的世界却持续混乱下去。

过完年回来时,方敏把家里的口罩全塞到她包里,被她又拿出来。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认为带一包就够了,等过完节复工,不就能买到了?可后来,她花高价也抢不到口罩,再往后,购物时的凑单商品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口罩。

家里有三个人,消耗量很大,她有时进门,看到入户柜上满满一筐口罩,总有种被迫妥协的感觉,好像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得接受这种混乱无序成为常态。甚至这种混乱像打地鼠,你永远料不到它何时何地冒出来。

比如夏天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吃宵夜,吃到一半,广播里通知,商场被临时封控了,因为前一天光顾的客人里,有个是红码。三人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继续,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但这次之后,贺加贝学会了在包里背上洗漱用品。放进包里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种长大,没有人会替她准备,也没有人提醒她,她得自己为自己负责。

这年春节,三个人都没回家。

无论过去的日子底色如何,到年尾这一天,全都被点染成喜庆的红色。除夕晚上正热热闹闹吃火锅呢,孟元正忽然站起来,说要宣布一个好消息他辞职了,又要创业了!

贺加贝很怀疑,毕竟他先前已经创业、并且失败过几次。

可孟元正说,这一年,网课上得热火朝天,几个头部机构迅速扩张,看得他热血沸腾。他断言教培这一行大有可为,于是决定再次创业。而且他已经看好了两个场地,还拉来现在机构里的几个名师,学生都不用愁了!等过完年就可以装修、宣传,暑假就能上课了!

贺加贝也听得热血沸腾,一年到头,终于有了件鼓舞人心的事。她蹭一下站起来:“这次一定成功!”

孟元正斜着眼看她:“去去去,乌鸦嘴。这回不是前几回,我可是认真考虑过的。”

舒琰也举起杯子:“那就祝你三年腾飞,五年上市!”

三个杯子碰到一起,清脆得像希望的焰火燃烧的声音,叫人觉得明年一定比今年更好!

转过年,孟元正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忙得早出晚归,常常碰不到面。有时遇到聊几句,也是踌躇满志的样子。贺加贝和他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他笃定地拍拍心口,这还用你说?

这半年,疫情仍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反复着。贺加贝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又来了”,她对那套流程很熟悉了,去采访前,稿子的模板几乎已经脑海里成型了。

有天晚上回来,看到孟元正和舒琰一脸凝重地坐在客厅。她直觉不对:“怎么了?”

孟元正说:“听到点风声,说我们这一行要被整顿了。”

舒琰补充:“我们机构暑假课要改线上了,听说还有的机构在疯狂裁员,总之小道消息满天飞,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孟元正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消息。贺加贝茫然地摇头:“我不是跑教育口的,要不然我找同事打听一下。”

他郁闷地叹着气,很不确定地问她们俩:“应该没事吧。”

没人敢回答。

结果贺加贝还没打听出什么,政策已经下来了。和孟元正合伙的三个老师,一下子跑了俩,还有一个到暑假结束也走了。他一个人撑不下去,只好把刚装修好的教学点盘出去。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疾风扫落叶一般,转眼只剩一笔负债和两间空荡荡的教室。

签合同那天,贺加贝和舒琰去找他,从窗口看到他坐在教室里出神,她们没有打扰,只在门口等着。贺加贝从没见过孟元正那副样子,往常他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这会儿身形灰败,背弓起的弧度令人心酸。她虽然一直置身事外,可这件事就发生在身边,令她也觉得像一场梦,醒来后茫然无措。

不一会儿,孟元正出来,又恢复成她熟悉的样子,看到她们,掏掏口袋说:“没钱了,你们俩得养我。”

贺加贝还在惊讶他这时候居然有心思开玩笑,舒琰已经笑着说:“好啊,大米饭管够。”

她便也跟着说:“那我承包你的榨菜。”

“你们俩也太抠了,我就不能吃点肉吗?”

三人抱在一起,孟元正还在不正经地自嘲着,说自己原来真的不是这块料,还不如老老实实找个班上……舒琰拍拍他的背,他一下子安静了。

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口气,颓丧地说:“这是我第几次失败了?哎,我真的也想做成一件事啊。”

一连几天,他都躺在家里长吁短叹,贺加贝受不了他这样萎靡不振,找了一天拉着他去爬山散心。两人坐在路边,孟元正对着山下大喊好几声,回头却见贺加贝正发呆。

“你怎么也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前几天,她去一个隔离酒店点采访,本以为像之前一样寻常,没想到正碰到有人闹着要出去。工作人员当然不肯放他走,规定多久就是多久,放出去出问题了怎么办?那人崩溃地哭着,说自己刚在别的城市被隔离过,回到家又要接着隔离,前前后后快一个月,核酸做了无数次,整个人都要疯了,他还要工作、要养家、要生活。工作人员也崩溃了,这就是我的工作,放你走了,我怎么交代?

那一幕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时常想到双方争执不下时,曾让她评评对错。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觉得他们各自说得都对。

好无奈啊,明明只是想过普通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奢望。

贺加贝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完全不像她曾经想的那么简单,它的运转法则冷酷无情,视普通人如尘土。她要是轻易开口判断了对错,就等于是漠然顺从了冷酷的法则。

她终于渐渐明白,很多事情,不只有对和错。对错之外,还有规则,还有无奈,还有妥协……对错之外,还有人。而她要学习的,正是对错之外的那些事,是对错背后的怜悯、同情、理解、尊重……她因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无法轻易开口,更没有资格评判。

孟元正感叹道:“还是小时候好,没这么多烦心的事,每天就想着吃喝捣乱。”